诏狱幽冷如冰,墙壁上残烛摇曳,映得地面如覆寒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与血腥混合的霉腐气息。朱祁镇披着金绣龙袍走入囚室,目光如刀锋般,死死地钉在那道仍挺直跪着的身影上。
“于谦,你可知罪?”朱祁镇的嗓音低沉如雷,带着阴鸷的压迫,仿佛下一句便是生死宣判。
于谦一身青衫褴褛,鬓发花白,却神色凛然,他不惧不屈,昂首回应:“臣,无罪。”
这两个字,如冷铁击石,回响在诏狱深处,穿透了所有压抑的空气。
朱祁镇眯起眼,眼神森然,缓步前行,每一步踏出都似踏在对方的心口上,“那你是否悔过?悔当年不随朕之意,竟辅我那废弟?”
于谦垂首,却不是屈服,而是昭示悲悯与唏嘘:“臣,不悔。”
短短三个字,掷地如金石,干脆利落,断绝生机。
“你……你!”朱祁镇猛地一挥袖,龙袍上的绣纹几乎震裂空气,他脸色涨红,几乎扭曲,“你们一个个,忠君不忠国,自诩高义,竟真当朕不敢动你们?!”
于谦却仰面而视,目光平静如秋水,不惧风雷:“陛下若欲诛臣,臣毫无怨言。臣此生,心无二主,效忠社稷,扶危救弊,已无憾。臣唯一遗恨,是当年肃孝皇后临终前所书手谕,托臣辅佐景泰皇帝,谨防南宫再起兵祸……臣却未能预见今朝之祸,辜负了她一番苦心。臣,有愧于景泰皇帝,有愧于肃孝皇后。”
“肃孝……肃孝!你们的口中,心中,全是她!”朱祁镇的怒火猛然腾起,近乎歇斯底里。他眼中浮现出一种被吞噬的妒恨与屈辱,宛如一头被逼入死角的凶狼。
“好一个肃孝皇后!连死了都要与朕作对!那便让她……永世不得超生!”他猛然转身,厉声呼喊:“曹吉祥!”
“奴才在!”曹吉祥疾步上前,额头伏地,神情谄媚如犬。
“传朕口谕!”朱祁镇的声音仿若从寒潭中炸裂而出,“即刻派人赶赴天寿山,将肃孝杭皇后之陵焚为灰烬!再往太庙,将她的神位一并砸毁!削其封号,废其谥号,降怀献太子为怀献世子,逐出宗谱,不许再入宗庙!”
“奴才遵旨!”曹吉祥如蒙大恩,连连叩首,退入黑暗。
朱祁镇猛然回头,睨视着于谦与一众景泰旧臣,语气如刀,“你们不是都念着她?那朕就让你们连她的名都不敢再提!让这天下,不再有一人记得她曾为皇后!”
一言罢,他怒极而去,袍袖翻飞间卷起地上尘灰,似风暴肆起,将诏狱中的灯火扑得摇曳不定。
牢中静寂如死,片刻后,于谦缓缓低首,喃喃自语,仿佛是对天长叹:“谢陛下隆恩,臣领旨!”
刽子手缓缓逼近,他并没有退缩,还是如常一样,直挺挺的跪在那里,好似如多年之前,他写的诗那般:
“粉骨碎身魂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景泰八年正月二十一日,朱祁镇改景泰八年为天顺元年,再承大统。
大内西苑,寒意如刀。初冬的风一阵紧似一阵,透骨而入,在荒凉寂静的庭院间游荡如鬼魅。朱祁钰被弃置在一座废旧偏殿之中,地上铺着发霉的草席,屋内无一炭火,无一灯盏,连旧毯也破损不堪。寒气如水般漫上他裸露的手脚,他的唇色已近青紫,四肢瘦削蜷曲,如同一枚将熄的残烛。
他躺在那里,如同弃子,生机微弱得几不可闻。眼神早已涣散,唯独那双手,仍紧紧握着空无的空气,像是试图抓住什么,那一缕不曾归来的温柔。
不知是人世的执念太深,还是命运不忍放过,他始终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魂魄在归墟之间反复徘徊,穿梭于光影交错的幻境,仿佛天命也在犹疑,不肯轻易将他引渡黄泉。
“陛下,该到时间了。随我走吧。”
昏黄光雾之中,那位熟悉的面具人再次浮现,依旧一袭玄衣,无声无息地站在虚空尽头。
朱祁钰缓缓转头,声音干哑似风中枯叶,“不要叫我陛下……我已经不是皇帝了。我是一个丈夫……我只是……想见小薇,我想她,我好痛苦……”
他的神情在空灵幻境中浮动,如孩童般执拗又苍老。
面具人静默片刻,声音低缓如水,“你的爱人,早已在那边等待你……你们的魂魄原本是一体,今生为劫,今世为别。如今你魂将归墟,她也才可得真解脱。若你执念不散,她亦无以为安。”
朱祁钰听后,微微颤抖着起身,那双原本涣散的眼,忽而泛起了光亮:“那你快带我走,带我离开这个充满欺瞒、背叛、血泪的尘世。我不想再做皇帝,不想再背负什么江山社稷,我只想去见她......!”
面具人仿佛在犹疑,片刻后,轻声问道:“你……后悔吗?这一生所历,所失,所得?”
朱祁钰怔了片刻。漫天白雪中,他仿佛看见了他年少登基的那一日,看见了战火狼烟、忠臣血洒金殿,看见了她,曾满目柔情地为他系披风、煮汤药,仰头微笑唤他“阿钰”的她。
“我曾有至亲,后失;曾有权柄,亦弃;曾有爱侣,终亡。但这一生……”
他望向遥远虚无的穹顶,一字一句,声如金石:
“无怨,不悔。”
言罢,他的神魂微微一颤,终于随那道虚影,步入那缥缈无声的彼岸。雪落无声,风止于窗棂,归墟之间,一缕熟悉的香气悄然浮动,有人张开了怀抱,在那永恒的时空里,静静等他。
天顺元年二月二十九日,明景泰皇帝朱祁钰暴毙与大内西苑永安宫,年仅二十八岁。在他死后,朱祁镇和孙太后以“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秽德彰闻,神人共愤”等荒谬的理由,废除了他的帝号,重新降为郕王,国除;并焚毁了他所著书籍以及画像,让他终身不得入皇陵,入宗庙。
对于景泰皇帝的死,明朝人向来讳莫如深,有人说是自然病死,但仍有绝大部分人认为,是朱祁镇用锦帛趁弟弟病重没有反抗之力时活活勒死。但不论如何,他永远没有机会看到景泰八年的春阳,也没有机会,与他爱的,拼尽一生守护的人,常伴于地下。
好在他的侄子成化皇帝念在这个叔叔实在有功于社稷,挽救大明江山于既倒,又不想驳了他父皇的面子,在朱祁钰死后的二十年后,为他上了谥号“恭仁康定景”皇帝,由义而济曰景;布义行刚曰景;德行可仰曰景,是个美谥。认可了他功绩和皇帝身份,但比起其他明朝皇帝十七个字的谥号,又显得格外凄凉。
一百八十七年后的南明,弘光政府终于为他上了“明代宗”庙号,让他魂魄可以安于祖宗宗庙,可那时天命早就背逆于大明,身后之名,不过尔尔......
若没有那一场战争,或许,他仍是个折柳寻花的郕王,安然去郕州就藩,抚琴烹茶,吟诗作画,和自己心爱之人,自在洒脱的过完一生。
朱祁钰弥留之际,他想起幼时父亲宣宗好不容易传他进宫来,却只带他去看瓦罐中的两只蛐蛐乱斗,宣宗指着那罐子中的场景说:“祁钰,看,这便是‘斗性’,得胜者可得一隅天地,败者,唯死而已。”
他从未想过,这罐中的斗场,会影射出他短暂一生的结局。
“小薇,等我,这次换我来寻你。”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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