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明显变凉了,已经开始穿上夹衣。这日午后,苏缠正在香慈宫西阁里太后的小禅房打扫,秦嬷嬷匆匆跑过来道:“苏缠,快收拾着,太后刚吩咐我,今天咱们把这宫里各处装饰一下,晚上,太后要在东阁设宴。”
苏缠笑道:“中秋也还未到,尚有几日呢。又非谁的生辰,这是要设什么宴?”
秦嬷嬷道:“一个多月前,燕王墨尘殿下随兵部、户部主事去了广西安抚乱民,听说成效甚好,燕王提前返程,昨日刚回到京城。太后说了,要宴请皇上、皇后和燕王,一起来宫里坐坐。近日诸事顺遂,她老人家高兴呢。”
恍然间想到什么,秦嬷嬷又补充道:“对了,想必也少不得要请廖首辅和廖侍郎,毕竟是家宴,人多了热闹。”
苏缠应了一声,自去安排几个小太监洒扫装饰。秦嬷嬷快步走出院子,去进膳驿交办晚宴菜品。
忙了半天,终于将宫里各处浮尘都清扫完毕,院中的几盆果树,也都喷水焕新。眼看着掌灯时分,进膳驿开始着几个小太监传菜过来。十多个食盒一一放在东阁的桌子上,小太监们小心拿出各色菜品,再用银器笼罩,防止变凉。
太后已经换了簇新的藏蓝色宫服,坐在东阁的软塌上,等待皇帝和皇后等人。苏缠急忙烧了滚烫的热水,悉心沏了一壶龙井、一壶碧螺春和一壶普洱,摆在餐桌旁的茶台上。她恍惚记得,墨然只喝龙井茶的。
太后看她摆放整齐,又备了茶点,不禁点头道:“苏缠,你做事细心。此时秦嬷嬷必然疲累了,今晚就由你来侍宴吧。”
苏缠应道:“是。”刚答复完毕,全安已经慌忙着跑进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驾到。”
太后赶紧起身,墨然和廖清婉已经步入东阁。太后笑道:“来,皇上、皇后,你们两个快坐。”
墨然一眼看到正站立在茶台边的苏缠。因太后在,苏缠只是躬身行了一个礼。再抬起头,墨然正定定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无法言说。
旁边太后早牵了廖清婉的手,满面笑容道:“婉儿出落得越发姝丽了,怪不得皇上日日要你伴在身边,真是少年夫妻,如胶似漆呀。”
这是苏缠第一次见到廖清婉。之前廖清婉曾来香慈宫给太后请安,苏缠恰好去传早饭,刚巧不在。早听全安他们说廖清婉长得雍容华贵,艳丽非常,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一身珠翠,容光焕发,当真如姑射神人一般。只因先皇薨逝未过一年,故而廖清婉只是着了藕荷色的宫服。
是啊,先皇薨逝未过一年,廖太后和廖首辅就急着把廖清婉嫁入宫中,完全不顾礼仪规矩。这权力野心,也太昭然若揭了些。
苏缠不禁看向墨然。他正盯着面前桌上的银器,面带微笑,温和说道:“我们先入座吧。”
说话间,燕王墨尘、廖衡逐、廖崇都到了。虽有君臣之分,却也都是家人,于是大家让廖太后坐上首,其余依次坐定。
苏缠为每人斟了茶,男宾每人又斟一杯酒,放在各自位置。廖太后问起墨尘去广西安抚乱民的成效,墨尘转头望了望苏缠,感激道:“还要感谢苏姑娘开悟。我们到广西之后,完全按照苏姑娘所说行事,果然百姓信服,乱民归顺。只是统计灾民数目需要时日,故而我提前回来,但也已经嘱托户部官员和桂林知府要足量开仓放粮,并奏请朝廷,免了桂林明年一年的赋税。”
廖太后道:“若果然如此,那你确实应该谢谢苏缠。你虽然是领功的人,她却是女谋士。”
苏缠行了一个礼,慌忙道:“太后、燕王殿下,万万不敢,这番真是折煞奴才。”
太后哈哈大笑,看着苏缠抬了抬手道:“快起来吧,看把你唬的。”
墨尘看着她,却是别有感慨,一时心中感激有之,怜惜有之,不觉怔在那里。
太后瞧出端倪,打趣道:“燕王,你莫要呆呆愣在那里。你若真喜欢这小丫头,本宫就把她赏给你了,如何?”
墨然正拿起酒杯,正待饮一口,蓦然听到这话,不觉惊到心里,手上失力,杯子竟直直掉在地上。
苏缠赶紧过去,捡起杯子,打扫干净洒落的酒水,又替墨然换了一个干净酒器。
这边厢,墨尘却早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太后,太后……”
太后看了看众人,微微笑道:“本宫人老了,看你们少年风流,也不免心里艳羡,逗个乐子而已。你那燕王妃,是都察院崔右都御史之女,听说颇通书画,跟你正堪佳配。本宫就不给你添乱了。”
又饮了几巡,看看天晚,太后安排廖首辅、廖侍郎等人先回去,转身对墨然道:“你也快回去,我这里有专门醒酒的汤,让苏缠提了给你送到景和殿,伺候你吃下我才放心,不然看误了明日的早朝。清婉先留下,我们娘儿两个说说体己的话。今天,清婉就不去景和殿陪你了,你吃了汤,也早歇息吧。”
墨然应了声,带着小太监薛言去门首乘轿。苏缠拿食盒装了汤,跟在轿子旁边一路前行。
香慈宫距景和殿大概半炷香的路程。这深宫里,一到夜晚,便分外地安静,一路上只听得抬轿小太监急促的脚步声。苏缠紧紧跟在轿子斜后方,忽听得一声轻呼:“停轿。”
薛言赶紧道:“快停轿。”他凑到轿帘处,恭敬道:“皇上,您有何吩咐。”
墨然在轿中道:“朕想下来走走。”说话间,他已下了轿。朝后望了一眼,苏缠正提着食盒跟在轿边。
墨然很自然地从苏缠手中拿过食盒,递给了薛言。薛言慌忙接住,侍立一边。墨然冲薛言摆了摆手道:“你带他们前面走吧。我自在后面慢行。”
薛言慌忙道:“这可使不得,皇上。还是您跟苏姑娘一路走着,我们慢慢跟着就是了。”
墨然不再答话,看了苏缠一眼,举步前行。苏缠赶紧跟上去,随侍在墨然侧后方。墨然的步伐很慢,似是吃了酒,有意散散心,就那么慢慢地踱着。待二人走了有三四十步远了,薛言方带着轿子跟在后面。
看看薛言离得远了,墨然对苏缠道:“你近来好么?”
苏缠答道:“奴婢身体康健,并无不适。”
墨然不耐烦道:“不是问你身体。当然,身体也很重要。朕是问你,诸事顺意么。”
苏缠心中似有万千委屈,却无法言说。但皇帝问话不得不答,只得回应道:“谢皇上挂怀,奴婢,近来无事。”
墨然想起了什么,对她说道:“以后,太后若是询问你意思,燕王那里,你是断不能去的。”
苏缠一时忘了礼数,不禁问道:“为何?”
墨然冷冷道:“不仅燕王那里,其他任何人那里,你都是不能去的。”
苏缠不禁有怨言:“那就许,你跟别人日日欢好么?”
墨然脸色一变,脚步停了下来。他面对着苏缠,一动不动望着她。
苏缠自知语失,不觉面有愧色。
墨然一字一顿地道:“以后,不许你这么说。”
苏缠点点头,充满担忧地看了看他。
剩下的路,两人无言同行。寂静的甬道,在月光的映照下,有一层灰色的光辉,像是一条长长的河。他们就那么,紧紧相随。
来到景和殿后,苏缠随薛言进入东侧的书房里。书房有两厢,里间是卧室,墨然日常起居就在这里。
苏缠把灵芝汤倒在碗里,放在桌上。此时,墨然已经换了常服,走过来坐在桌前。苏缠收拾好食盒,说道:“皇上,奴婢此时应该回香慈宫了。”
墨然看了看薛言,说道:“今晚朕不看奏折,你不必随侍茶水,先退下吧。”
薛言闻言唱了一个诺,连忙出去,并把书房的门带上。
此时,屋中只剩下墨然和苏缠两人。墨然端起汤碗,轻轻呷了一口,又放在桌上,抬眼问苏缠:“你很怕朕?”
苏缠答道:“没有。只是现已夜深,奴婢在此久侍,多有不妥。”
墨然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远山般的双眉,轻轻道:“有何不妥?”
苏缠未能答言,墨然已一把将她抱入怀里。
墨然曾无数次想过,紧紧抱着她是什么感觉,却没想到,她是这样单薄,在他的怀中,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苏缠浑身战栗不已,嘴唇也开始发抖,却无力挣脱这怀抱。这怀抱是那样紧,那样坚实,那样温暖,那样让她沉醉。
墨然试图吻上她的唇,终于,苏缠害怕了,她扭过头去,说:“我怕。”
“怕什么?怕太后,怕廖首辅,还是怕朕?”墨然沉沉问道。
苏缠低下了头,喃喃道:“我不知道。”
墨然托起她的下巴,两人目光对视,一时哀婉缠绵,万般柔情在两人心中燃起。墨然吻上她的唇,轻声道:“那就不要怕。”
夜深了,薛言在景和殿外当值,看着书房中昏黄闪烁的灯光,不由得叹口气。他知道,此后,皇上真的是要如履薄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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