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柳被熏得几乎无法呼吸，碍于檀烟挡在她前面的手，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捏着鼻子问。

凌青岁皱皱眉，不好作答，只哀叹一声。

檀烟盯着深坑，沉默良久。

半晌，等凌青岁在前头发话说“走吧，离开此处”的时候，檀烟在又柳耳边轻道一声，“闭眼。”

檀烟拿开覆在又柳眼前的手，面朝深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上半身匍匐在地。

凌青岁和危宥年刚往前走了两步，听到动静，停下脚步回头看。

檀烟的身躯小小地蜷缩起来，开始用力地磕头。

声音闷重响亮，仿若石子从天而坠，砸向地面。

危宥年垂下眼敛，余光避开深坑里的景象，沉默不语。

凌青岁眼神复杂地闪烁几下，最后沉沉地晦暗下去，他也低下了眼皮，藏在白袖袍里的右手默默攥紧了拳头。

又柳眼前不再黑乎乎一团，她偷摸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是一条缝而已，刚巧够她看清前面的东西。

片刻之后，她的呼吸蓦然一窒，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紧接着，她死死地闭上了双眼，眼皮皱巴巴堆在一起，再也不睁开。

她开始后悔了，没有听檀烟的话，揉碎的泪珠落下来，将她眼眶周围浸湿。

檀烟磕完三个响头，头抵在地面迟迟没有起来。

四周陷入一阵寂寥的沉默中，弥漫着腐臭的死气。

过了一会，凌青岁才掀起眼皮，他远远看向檀烟，抬起手来捂了捂眼，轻声道：“先走吧，莫要耽搁，此处到底算不上安全。”

“我终究没有通天的本事。”

“从前发生的，我已无力挽回，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待我们回去了，让李长青将她们的家人叫来认领尸首，发放抚恤金，定给她们留够此后的体面。”

“这是我唯一能够为她们做的了。”

“……”

“多谢殿下。”檀烟说着，撑地想要起身，突然手一软，她重新趴倒在地上，猛咳两声，浑身发抖打了个冷战，而后才站起来。

站直以后，她又闷咳两下，四周众人皆没有注意到她刚刚的这番动静。

檀烟稳了稳气息，开口对凌青岁说，“殿下还能为她们做一件事。”

檀烟抬起眼，眸光凌厉如咬死猎物的猛禽，血腥烈性。

凌青岁放下手，对上她的目光，心下不由得为那双眸子散发出的光芒一颤。

檀烟语气冷漠平淡，话里却全是杀意恨意，“将梁硕犯下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背千古骂名，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叫他不得好死！”

……

那份杀意狠劲仿佛灌入了凌青岁的筋骨，凌青岁身上所有的筋骨一瞬拘急绷紧。

他松开握拳的右手。

“好。”

“我答应你。”

-

一行人正大光明从正门走出去，走到围墙外面去。

危宥年和檀烟两个会武的都警惕着，路上却连半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听了凌青岁的命令，也竹焦急等在树影后面，远远瞧见他们过来了，她激动地站起来，冲他们挥了两下手。

随即她按照之前凌青岁嘱咐的，往回跑，将马车牵过来。

也竹看到马的时候，它正在路边低头吃草，也不知道是不是马吃多了的缘故，再拉它，也竹总觉得比之前的速度要慢上一些，尽管她使了更大的劲。

但想到前面不远处朝自己走来的一堆人，也竹打算先不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两手拽紧缰绳使劲，倾斜身子，依靠半边身子的力量拖动马车前行，想要尽快与他们汇合。

眼见着就快要走到凌青岁一行人面前……

也竹看到又柳安好，其他人也没有受伤，兴奋地冲他们笑起来。

——刺啦。

突然身后的车帘被挑起刺破，几个黑衣人气势汹汹地从里面杀出来。

眼前闪过刀剑的银光，也竹一瞬傻了，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危宥年和檀烟也傻眼了，她们没想到防了一路，杀意竟然埋伏在这里。

不过幸好两人的反应还算快。

在刀剑刺向凌青岁和又柳之前，檀烟和危宥年上前挡在了他们身前。

“快跑！”危宥年侧过头对凌青岁大喊，手上甩腕荡开身前的长剑。

凌青岁知晓自己留在原地就是送死，给危宥年和檀烟徒增烦恼。他点点头，急急嘱咐危宥年一句，“阿年，你多小心。”

危宥年轻声“嗯”了一下，提剑飞身杀向前，替凌青岁留出一条逃命的路。

凌青岁正要抬腿跑远，余光瞥向一旁，发现又柳在旁边站住脚不动了。

凌青岁尝试着叫了她两声，她却完全不应答，茫然盯着前方，像是魂出窍了一般。

前不久才逃出生天，紧接着就在深坑旁边见过那样的场面，又柳本来就被吓得不轻，突然又杀出这样一群人，她整个人简直像是当场石化了一般，一动也不动了，半晌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呆愣愣站在那里，只一双浑圆的眼睛不断地向下淌眼泪。

怕是长剑飞过来将她的胸膛刺穿刺破，刺出个咕咚咕咚不停流血的血窟窿，她也不会嚎叫一声。

凌青岁看得焦急，身后过去要将她拉住，带着她一起跑。

忽而一双小巧的手先凌青岁一步拉住了又柳。

凌青岁侧头去看。

是也竹跑上来了。

也竹和又柳一样，都是在深宫里熬着长大的。

宫里是沉闷的，像一片死海一样沉闷，波涛都是在海面之下掀起又摆平的。

又柳也竹从未见过这样动荡的场面，也竹也被吓得哭了起来，两只肿成山包的眼睛愈发红了，她颤着声唤又柳说，“又柳……快跑！”

她拽住她的手将她往一旁拖，“快跑啊……又柳，快跟我走，跟我走，不要再出神了。”

黑衣人数量多，檀烟和危宥年防得再严密，也还是有一个黑衣人冲破两人的防线，朝他们杀过来。

也竹看得更加心惊，拖着也竹向前，“快跑啊，快跑啊……”

凌青岁发觉情势紧张，顾不上等又柳回神，他上前去，抓住又柳另一只手，跟也竹一起，拉着又柳逃跑。

好在前头的危宥年往后看了一眼，他刚应付完身前这个人的杀招，随即向后飞跑而去，拦住那个黑衣人的去路。

此时又柳总算眨了眼睛，她看向前头的也竹，又低下头，看了看也竹握住自己的手，她回过点神，脚下开始使起劲来，跟着也竹和凌青岁一起跑。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自上方轻灵飘下，落在三人面前。

这道黑影一看就与其它的黑衣人不一样，他身上的黑衣不似从马车内杀出来的人的黑衣那般束身，反而挺阔宽大，他的上半张脸被黑色面具遮住，只露出下半张脸来，胸前青铜色的吊坠十分显眼。

他背手站在三人身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凌青岁拽住又柳停步。他瞪大了眼睛，盯着前头的人，问，“你要做什么？”

那人一言不发，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

凌青岁屏着呼吸，注意着他的动静，慢慢拉着又柳向后退步。

一来一往似是拈弓搭箭，将两方之间的空气拧成一股细线拉紧。

忽而，林中一道疾风飞过，将绷紧到极限的细线拉断。

那人借风起势，脚尖点地，冲三人猛冲过来。

凌青岁拉着又柳转头就想跑，可又柳浑然没反应过来，身子被也竹凌青岁两边拉着，身·下的腿打起架来，她即刻摔倒下去。

也竹见了，慌忙哭喊着去扶。

又柳的手从凌青岁掌中滑脱，凌青岁附身要去扶。

忽而想起后面那人，凌青岁回头看了一眼，瞥到他袖中滑出的冷光，凌青岁瞳孔一瞬散大，站在原地，慌神得叫大脑一片空白，登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了，两只眼睛死盯着冷锋。

刀剑虽然未至，寒意却先一步杀过来，刺进凌青岁胸膛。

有寒意从他的骨缝里生出，顷刻爬满全身，叫他浑身僵持，再也动不了分毫。

可刀尖还在逼近，眼见就要刺向凌青岁眉心……

——

“叮！”

千钧一发之际，凌青岁抽出身后背着的沉舟剑，拼死抵过去。

他盯着那人的眼睛，咬牙冲后面奋力喊道，“快跑！”

凌青岁的吼声总算叫又柳活了过来，她借着也竹的力气站起来，第一时间扭头看向凌青岁，冲他喊：“殿下……殿下……那你呢，你怎么办？”

凌青岁哼笑一声，佯做轻松，“我，我能有什么事……”

“有我皇兄给的剑，区区贼人不在话下！”

也竹牵住又柳，抽噎着说，“我们先走，我们赶紧跑回去搬救兵。”

“救兵来了……殿下就安全了。”

又柳这才将头转回去，浑身虽然还在微微颤抖着，却努力加大了步伐，“好！”

“我们，我们这就回去搬救兵，救殿下，救年奴……”

……

“太子殿下好胆魄啊，拿着一把剑，就说能杀死我了。”那人加重了手上的劲，凌青岁被逼的向后塌腰。”

凌青岁尽力掩着怯色，嘴边扯起笑容，同他道：“自然……自古邪不胜正，你，你等逆贼流寇，总是要输的。”

“流寇？”那人笑了笑，更逼近了一些，他附在凌青岁身侧，斜斜盯着他的眼睛，轻声冷淡地道：“那殿下可听说过这样一句话，窃钩者诛……”

“窃国者……”

“诸侯。”

——呲。

那人反手翻腕，刀刃蹭着凌青岁的剑身划过，与凌青岁的沉舟分开。

失了相抵的劲，凌青岁身子即刻向前扑过去几步。

那人身形迅速地移到凌青岁身后，一脚奋力踩在他的膝窝上。

凌青岁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倒，眼见就要跪倒在地，他咬牙拼力稳住身形，将沉舟剑奋力向前一扔，插进土地里。

他借沉舟稳住身形，身姿虽然狼狈，双膝却没沾一点尘土。

“呵。”那人轻笑一声，“那贱人的子孙居然也能生出不屈的根骨。”

他后退一步，停在凌青岁身侧，抛出一句轻飘飘的话，“太子殿下，今日我不杀你。”

他转头盯向前方，向前飞奔而去。

正当凌青岁以为那人走了，方卸下一口气……

——“啊！！！”

“也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