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朝堂之外,返程出宫的路上。

积雪路滑,明珠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谨慎,哪料死对头却在后面追了上来,那人的步伐之快、动作之敏捷,就跟是一只训练有素的豹子一样。

不错,后来居上者正是索额图,赫舍里皇后的叔父。

雕栏玉砌侧,索额图阴阳怪气道:

“明珠大人,听说贵公子病了,一前一后,是让皇上的态度和天公不作美给害的,精神欠佳啊!”

“皇上要怎么对待贵公子,他是天子,就该由他说了算;只可惜天公没有理由专门眷顾着贵公子一人、来决定这几场雪是下还是不下、下大还是下小呀!你说是不是?”

明珠冷道:“我的儿子我自己会心疼,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索额图笑了几声:“皇上是把贵公子当知己看,还是当对手看,区别可就大了。你这个做阿玛的再卖力忠君,怕是也难以扭转皇上对贵公子的看法啊!”

明珠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道:“我是我,容若是容若,各司其职、共为一君,仅此而已。”

“明珠,要不怎么说你老奸巨猾呢?”索额图把对手的心思一语道破,“从神情到话术,你的演技不输给任何人,你真的是忠君吗?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

“我手握天下之最的无价珠玉,还会在乎飞黄腾达吗?”

“你会,你只是在别人面前装作不会。”

索额图明白:

明珠口中“无价珠玉”,指的自然是自己的儿子。

纳兰容若在冬春之交常病,但是在其他季节身体却是好的很,因为从小练习骑射,马背上的功夫也十分了得。

关键是纳兰容若这个人,看着纤尘不染,不属于世,实际上却是有着不输给其父的政治才能。

何以见得?比如说:

索尼归天以后,辅政大臣之首的位置为鳌拜、苏克萨哈、遏必隆所争。孝庄太后借着看望皇孙的机会,去了一趟玄烨读书的地方。

当时正好纳兰容若、曹寅和禹之鼎都在,孝庄太后就赏赐了几盘点心,装作不经意地问“孩子们”的看法:“要是御膳房的人当差糊涂,使得这四盘糕点里面最好吃的一盘变了味、不得不扔掉处理,那么要如何从剩下的三盘当中选一样最合适的出来,叫皇上先尝呢?”

纳兰容若道:“臣以为,糕点都是御膳房的师傅做出来的,选了哪一样就相当于是给了哪一位师傅特别恩典,必定招来别的师傅的不满。不如不从中挑选特别的,让皇上轮流品尝,每样都吃如何?”

孝庄太后对纳兰赏识道:“皇上身边有你这样的人品和谋断的人,可见我的眼光是没出错。”

孝庄太后复对玄烨道:“打明儿起,皇上你就照着纳兰的意思来应对朝中的风雨,纳兰的意思就是皇阿奶的意思,明白了吗?”

“孙儿知道了。”

玄烨的口气的确是不甘心。

变味倒掉的糕点指的是已经死去的索尼,另外三盘色香味都差不多的备选品,指的是:鳌拜、苏克萨哈和遏必隆。

逝者已逝,无论从剩下的三人当中挑了谁出来当首辅,都不是明智之举。

唯有让三人轮流当值、交替掌权辅政,才可让彼此相互牵制,不至于一家独大。这也就是纳兰容若说的:不可独挑一食,让一人独得恩典,引来其他“厨子”嫉恨的道理。

事后孝庄太后对明珠道:“容若这孩子我喜欢,他能把别人的话理解的透彻、也能得出稳当妥帖的解决办法来,适合陪在皇上身边。”

明珠心里高兴,却谦虚应道:“老祖宗慧眼识珠,奴才替容若叩谢懿恩。”

孝庄太后又提醒道:“明珠你把容若调教的好是一回事,容若他懂得舍己为君是另一回事。你只可惜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逼他。“

明珠应了下来,回了孝庄太后道:“奴才谨记老祖宗的话。“

那些对话,都被索额图的密探打听的清清楚楚。

索额图得知后的反应就是:

明珠可斗,其子容若之命不可留。

这样的“无价珠玉”要是考取了功名,从皇帝身边的“首席陪臣”变成了“前朝重臣”,那还了得?纳兰父子怕是要独占朝纲啊!哪里还有索党的立足之地?

所以——

不可让明珠的儿子平步青云,入翰林院为官;

更不可让明珠的儿子活的好、活的自在、活的久。

明珠想向前走,索额图却不让道。

“索额图,我今日不想跟你争吵,还是你执意要拦路逼我?”

“可惜了不顺路,不然我真想去你府上探望探望贵公子啊!天赐的才华和应季就病的身子骨,可都得治。”

明珠在心里一琢磨,很快就明白了索额图的暗示。

他对着索额图冷哼了一声,绕过他,大步而去。

*

纳兰容若坐在月色下,手执一书,有数点星光入卷。

听闻皇上要“复翰林院官署”的消息,容若自然是高兴,仿佛心情一好,病痛也自消了一样。

容若精通汉学,看得了汉书写的了汉诗,对像宛卿那样的汉家女子也有不同于满族男子的态度。

朝中如果能够设立翰林院,那就意味着能让更多文人的才华得到施展,对国家的文化经典也能够起到更好的编撰和修缮作用,这是大层面上的益处。

再有就是皇上喊过几次要整顿吏治,翰林院的设立,正好是可以起到典范作用。供职于翰林院的官僚,多是些跟文史打交道之人,高风亮节,不屑于勾心斗角和行官场上的那一套交情之事。这些文官不大会被其他高官要员所拉拢、所攀附,正好可以肃清贪污**和卖官鬻爵的风气。

另外,翰林院可谓是才子们的养文储望之所,升迁机会诸多,灼灼才华者必有用武之地。供职在内的官员们可以时常接触皇帝,地位既清贵又独特,来日宏图志展、为皇上所器重是必然之事。

容若自身想通过考试进入翰林院供职,那样比目前的“有名无实”的陪臣现状要好。

自己喜欢读书,能够多得些机会来修身齐家是一件好事;自己喜欢写词,能够跟里面的良师益友切磋琢磨是一大乐趣;自己喜欢花草,能够赌书泼茶摘绿意更是一味清欢。

所以他对惠儿道:“皇上之举,是利国利民的大举,我应该支持皇上。”

惠儿替容若高兴道:“诗词文章之外,表兄亦有佛学、礼学、易学、杂学之长,若能进翰林院实现自己的抱负,是一生之幸、也是大清之幸。”

落酥满阶,弯月向公子晏晏。道是兰树落影,还看那边人儿释卷。

病微销,锁寒窗,不待三更一灯香。梦频惊,怕他似玉微凉。

容若卧在榻上,置卷矮桌。

手中握一小笺,生香清秀,佳人笔迹。

他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他决定了——

要让素笺佳人凭实力稳君心、主后宫。

要让纳兰氏一族固若安泰、不失荣光。

要用真才实学,来为己换得入选翰林院当值的机会。

在此之前,就是要与皇上一起并肩作战,铲除朝中阻力,转变守旧朝臣们的观念,以最妥善的方式来让新政得以推行。

*

数日后。

容若走出家门,正要上马,却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阿玛的声音。

回头一看,不但是阿玛站着,连额娘也来了,瞧着他俩像是不愿意自己出门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大雪的天气。

“你去哪儿?”

明珠问完,立刻一使眼色,叫下人去把公子备好的马匹牵走。

“儿进宫去见皇上。”

容若从下人手中拿过缰绳,动作闲雅,叫明珠没法以“不听话”三个字来挑错。

明珠言平脸冷道:“皇上没下旨叫你去。”

容若应的直接:“儿自个愿意去。”

明珠半赞半忧道:“你倒是懂事,知道主动向皇上低头。”

容若冷静道:“儿没有低头,只是觉得皇上放不下脸皮,这么耗下去,慈宁宫的老祖宗也没办法,还不如让儿来打破这个僵局。”

明珠对儿子点到为止:“皇上那是自个给自个难堪,你自己小心去应对。”

容若说“好”,然后问明珠:“阿玛在朝中可都顺心?”

明珠气道:“如今我跟索额图朝前不争,朝后彼此恶言对讽,他敢对容若你口出‘才高不寿’之言,我就能拿咒骂她侄女赫舍里皇后早死来相怼。”

觉罗氏劝道:“老爷,索额图自恃是大功臣索尼之子,为了延续他的阿玛往日在朝堂之上的风光,免不了是想方设法与你针锋相对,你可别自失了分寸,口出把柄之语。”

“我自然是没有明着咒皇后早死。”明珠一甩袖,“但是索额图对容若的态度,满朝文武可都是看着的、听着的,由不得我不十倍百倍还牙于他!”

“额娘常对儿说,阿玛你是做大事的人。口舌之恶只是逞一时之快、泄一时愤,并不是真的能定夺人的命数长短。阿玛若是真的想斗垮索额图,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容若也罢,需要周密部署和详细商议,请阿玛谨言慎行。”

“容若,朝廷之事、当阀斗争,阿玛谁都不信,唯独信你这个谋臣。”

“阿玛言重了,儿不是想参与到权力纷争之中,也不是想证明自己在党同伐异的生存之战有多大的能耐,只是想对阿玛再说一句掏心话:言语之争最是费时、深陷不出最是影响大局,口舌之仗不值得打,见招拆招之仗才有意义。”

“我儿所言极是!”

驰马去往皇宫的路上。

雪虐风饕的天气,刺寒驱马的速度。

扬鞭迎风,矫蹄扬雪,翩翩公子好身姿。

一色天幕,一途前程,一块白玉一卷词。

入神出神,在快慢之间、在远近之间。

论功论过,在曲直之间、在是非之间。

——心生这些反差和对比做什么?

——不冷。天气不冷,心也不冷。

策马急驰的容若,内心平静如水:

作为明珠的儿子,我的责任是毫不后悔地相助于阿玛:斗政敌、得圣心、握大权、成大事。

作为皇帝的臣子,我的角色就不能只是我自己,我的处事立场也不能百分百按着自己的意思来。可是皇帝真的愿意完全信任我、接受我吗?

*

养心殿内。

大太监顾问行尴尬地看康熙皇帝耍性子,他知道:这万岁爷呢,不是难伺候,而是得学会摸他的脾气来伺候。

万岁爷早早地叫了画师禹之鼎过来作画,让曹寅站着一边陪伴。

虽然缺了纳兰公子,就跟是绽放的寒梅少了花蕊一样,让人残念一缕雅香,但是万岁爷还是嘴硬道:“朕身边没了纳兰,倒也舒心,犯不着他伤寒、朕上火!”

“万岁爷,‘急火攻心’可使不得。”顾问行顺着玄烨的心思道,“多少国家大事等着您拿主意呢?”

“不错。”玄烨满意一笑,“朕现在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是该凡事自己做主了。”

红炭生暖,龙涎香绕。

满室皆静,在者皆凝神。

照理说画师画肖像画,尤其是皇帝的肖像画,是要费上一阵子时间的。

不料禹之鼎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落章搁笔,给玄烨回话道:“启禀皇上,臣已经完成画作。请皇上过目。”

玄烨就叫了顾问行去把禹之鼎的作品拿过来看。

结果,顾问行一上前,就给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奴才眼拙,怕是这幅画万岁爷您赏不得。”

“朕威风凛凛,如何赏不得自己的肖像画?”玄烨一指,“拿过来。”

顾问行这才听命照做,把画作给皇帝捧了上去。

端详了画作好一阵子,玄烨终于皱眉问:“朕叫你画朕反击鳌拜那些人的神勇之姿,你画的是什么?”

禹之鼎如实道:“回皇上,是不知何时落在烛台上的一只蜻蜓。”

玄烨愕然:“照你看,朕还不如那只蜻蜓了?”

禹之鼎露出了无辜的神色,道:“臣没在朝堂上见过皇上横扫**的模样,画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你不是擅长画人物肖像吗?”玄烨再次坐的笔直,只有嘴在动,“你就看着朕此刻的模样来画。”

顾问行替禹之鼎解围道:“万岁爷您也别为难禹画师了,这蜻蜓呢,可是能够带来福气的东西。”

“好啊,纳兰不在,连禹之鼎你也敢来整蛊朕了?”玄烨故作生气,“你就不怕朕记仇,现在就派人把你的《蜻蜓图》送到明珠府上去,叫他题诗?”

曹寅忍不住发出了几声笑——

这样的皇上真是少见,明明惦念着纳兰,却还是刀子嘴。

玄烨的注意力一转:“曹寅你笑什么?”

曹寅赶紧应变道:“臣笑的是朝中奸佞和奸佞的党羽,如今抱树逆君,日后必定树倒俱亡。”

“曹寅,禹之鼎,你俩要相信朕。”玄烨站了起来,“朕说过自己要做明君,就一定会做个明君,英明千秋万代之君。”

*

“顾总管,有劳你备笔墨,臣要为禹画师画给皇上的《蜻蜓图》题诗。”

一句声,自信清亮。

一个人,温文尔雅。

“纳兰公子来了。”

顾问行接过容若披着的斗篷,交给小太监后,就站回了桌案边研墨。

玄烨冷眼看着,就差冲纳兰言不由衷地吼出一句:“朕还没准——”

“纳兰,你见了朕也不行君臣之礼?”

容若一笑,皇上还是那个执拗又傲气的皇上,“臣纳兰容若请皇上安好。”

“免礼。”玄烨摆出了岸然的模样,“你去看画,朕等着你的诗。”

西风未解人间事,愁悴消梦一枕清。

琉璃盏中盛日月,细高台上落蜻蛉。

河汉阑干饮流霞,雾阁云窗否燕明。

君臣谁会点水意?扫墨连桥袖未湿。

“你——”玄烨因为纳兰的才华而大惊,指着诗作,“现写的?”

“是。臣方才在门外听见皇上跟画中的蜻蜓生气,就替蜻蜓不值。”

“纳兰!”玄烨死撑着自己的面子道,“你不写诗来歌颂朕在朝堂上初次立威的霸气,反而是在诗中讥讽朕不知臣子的‘点水’之意,是不要脑袋了吗?”

“唔。臣还写了‘盛日月’和‘否燕明’,皇上不如一并赏了臣一个‘双提大明王朝’的反逆之罪吧!”

纳兰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口,玄烨对着他造诣颇高的书法再一细看,还真从“盛/日月”当中看出了“兴盛/大明”之意。

不知玄烨是因为后知后觉而懊恼,还是真的被纳兰的激将反应给惹怒了,他指着纳兰火道:

“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重新写一首诗来歌颂朕,还是以蜻蜓为主题;第二,朕即刻派人去叫了你阿玛进宫,就说:‘纳兰容若吃了豹子胆,敢在朕面前写反诗!’朕倒要看看,明珠会怎么处置你。”

“臣的诗意和臣的本意,皇上心知肚明,非要治罪,那臣领罪就是。”

“曹寅,禹之鼎,你俩可都听见了,是纳兰自己不要命,不是朕不给他机会。”

“皇上,禹画师之作加上臣的字,那幅画就值千金。只是加了皇上的怒,价值就减了一半,要是臣在家中挨打挨骂的事情再传了出去,那幅画就变得一文不值。皇上你说,天下之人要是知道,你就是让好画变成劣画的始作俑者,会如何评价你?”

“你还嘴硬?”玄烨摊牌道,“朕就是不服气你才华高,如何?”

“臣才华再高,也没有自己找死的道理。臣只是见皇上有所误会,才多说几句让误会更深的话。”

“纳兰你给朕记着:朕不但要让天下人认可,也要让你认可!你给朕活久一点,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朕是如何对大清江山继往开来的。”

曹寅忽然道:“皇上开恩,有一事臣觉得不该瞒着皇上。”

纳兰以为曹寅要说的是“张岱的作品《湖心亭看雪》当中,招之若揭的反清复明的、煽动之意”的事儿,就用眼神暗示道:曹寅,别说。

好在是纳兰多虑了,曹寅真正想对玄烨说的是:

“纳兰用洋文写了一首诗给皇上,臣怕皇上误解纳兰的意思,就没敢拿给皇上看,幸好是已经把那首诗的汉话给背下来了。”

“朕准了你说。”

“是。”

“情非风花与雪月,

此生相逢以沫共。

轻声细语无旁事,

海誓山盟与君同。”

“这诗朕有什么好误会的?”玄烨畅快大笑,“纳兰跟朕之间,本就该有海誓山盟;君臣之间,本就该相濡以沫。”

容若道:“臣谢皇上不杀不罚之恩。”

玄烨爽朗道:“你写的是君臣之间的手足之情,朕理解的无错吧?”

容若应道:“皇上英明。”

忽然记起纳兰的病情,玄烨问:“你身子爽快了?”

容若回以一笑,“皇上爽快,臣也爽快。”

“那你就把朕当作神医圣手,有朕在,就没有搁在你身上的好不了的病。”

“臣多谢皇上关心。”

顾总管告知道:“纳兰公子你怕是不知道,咱们万岁爷自打听说明珠大人请了安宫中的太医去瞧你之后,可是时常向太医院过问你是否安好呢。”

“承蒙君恩,臣已无恙。”

容若看向皇帝。

“那就好。”

玄烨松了一口气。

容若的心中不悲不喜。

也许应该庆幸:阿玛的目的达到了,自己的确是被皇上放在心上了。

也许应该自问:生死有命,福祸无常。待人以善,是否可得上天眷顾,多续明灯,青火长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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