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一日在街头,纳兰容若独自撑着一把挡雪伞走着。

也是奇怪,天越冷,本来愿意出门的人应该越少才对,为什么两侧店铺和小贩们的生意反而好起来了呢?

包子铺内几乎座无虚席,一笼面点和一碗豆浆成了食客们的标配;字画店里也多了不少前去品物聊天的客人,只要是志趣相投,就能在茶盏和淡香之中聊到一块去;甚至……连花鸟店也正常看门坐着生意,可见不少前来挑年花和选锦鲤的一家子。

一家子。这个词可真好。

不用说出口,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温暖如春。

明珠平日里忙于朝中之事,夫人打点着家中的一切事务和维系八旗之间的利益关系纽带,容若自己则是如履薄冰地陪伴在君侧,小心翼翼地尽“第一陪臣”之责。

这份陪臣之责,跟曹寅的御前侍卫之责和禹之鼎的御用画师之责相比,区别可大了:

首先,智商要高,能文能武自然是不必提,这是最基本的前提条件。懂得为皇帝出谋划策,但是不能僭越替皇帝决策;能够为皇帝排忧解难,但是不准凭一己之见来让皇帝听信主意;有为皇帝指点江山之能,但不可发展到干政的地步。

其次,情商也要高,跟皇帝之间既要有深层的互动,又要有得当的谏言;当皇帝犯下过错时,要为皇帝及时止损;当皇帝居功自喜时,要对皇帝旁敲侧击,提醒皇帝功在千秋,不在一时。

然后,对皇帝要绝对忠诚,无论何时何地,以皇帝的利益和安危为先,不可欺君,不可叛君,否则杀无赦。

最后,要认清自己在不同的处境和立场当中,多扮演的各种角色。常思己过,常辨他能,常感君恩,不可迷失,否则罪罚按律。

——是了,要知道自己的份量,要看透自己的能耐,要让人挑不出错。这样的男子,才够格陪伴在万古明君身侧,才能够有底气说出“大清第一陪臣”这六个字。

——然而,心里面却时常觉得空落:阿玛和额娘能给我的,都给了,为何没有民间的那种“一家子”的感觉呢?定是我悟得不够深,定是我还年轻,尘缘尚浅,所以未能知晓“明珠家”和“寻常百姓家”的区别。

——不,不叫区别,而叫宿命。我出生在明珠家,明府的兴衰和大清荣辱就是我的宿命、我的责任;我出生在布衣家,三餐饭食和耕作奔波就是我的宿命、我的日常。

容若这般告诉自己。

*

花,为什么此处会有花?

被阿玛叫下人拿走了的水仙花,换了一种方式在墙角的冰封冻土之中重生了吗?

纳兰容若的心中,无比欣喜,不由得想弯下腰去细看……

就在此时,仿若有一阵风刮过,扬起了一阵雪花。

雪花散落在容若的脸上,他不觉得冷;

挡雪伞掉落到了雪地上,他不觉得惊。

一切,那么出其不意、却又那么顺理成章。

眼前的女子,半蹲在他的身侧,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那枚——

他出生以来就戴在身上的纯白玉佩。

她庆幸而又喜悦地道:“公子,你怎么蹲在地上瞧水仙花?这么重要的玉佩,若是着地脏了或是碎了,多可惜。”

“宛卿。”

容若握住了她的手,深深地叫了她一声。

他的意外,他的欣喜,他的感动,全部都在“宛卿”二字之中。

“我以前以为水仙花只能水养,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唔,原来水仙花也能在泥土之中生长呀!”

“你们满人多数不爱花草,自然不懂得花草的习惯。我们汉人就不同了,能为一朵兰花写诗,能为一卷江南作画,更能为浩荡江湖仗剑。”

“姑娘,你是江南人士?也会些功夫吗?”

“是啊,我出身吴侬水乡,文能精通琴棋书画,武能身手不输男子。”

“那你定是有疼爱你的爹娘,懂得什么叫做:一家子。”

“我不懂。我是个孤儿,自小跟在师傅身边,本事都是师傅教的。”

“你师傅是谁?”

“我不告诉你。”

“我拿自己的名字作为交换,换你的师傅的名字如何?”

“公子的名字珍贵,比我师傅的名字要珍贵上万分,所以我不愿。”

容若遗憾道:“世上有那么多公子,出身官宦人家的男子都可称为公子,哪能分得清?”

“那——”沈宛一笑,“我就只记住一个:纳兰公子。你能跟纳兰公子比吗?”

“等你把你的真实名字告诉我后,我再给你答案。”

沈宛把容若从地上拉了起来,提议道:“今日机会难得,可否邀请公子一并入山中踏雪。”

“我畏寒。”容若并不瞒着,“在过冷的环境之中呆不了许久。”

“就——”沈宛一斟酌,“只呆半晌如何?”

“能够在午膳之前赶回来就好,今日我府上有人要来,是我的表妹,我不能错过了家宴的时间。”

“那就不去了。”沈宛直爽道,“短时间踏雪不尽兴,况且公子你心里还惦记着别的事情,我不能耽误你。”

汉家的女子大抵都是这般性格吧?

一面明确地向对方亮出自己的态度,另一面又懂得为对方考虑,宁愿优先顾着对方,也不会强求对方来满足自己的所盼。

容若对宛卿格外欣赏。

“公子,你可知道久别重逢的女子的心思?”

“懂,又不太懂。怕话说深了,让她觉得重;又怕话说浅了,让她觉得轻。”

停了停,容若对宛卿敞开心扉道:

“所以,别说是面对表妹,日常面对前来府上的阿玛的宾客的时候,我也会察言观色,自己掂量如何表现、如何说话才最妥当。”

沈宛相伴容若而走,理解道:

“公子你是个性情中人,亦是个会把别人的过错当成是自己的过错的人。所以为了避免珠玉染尘,你就凡事小心以对。总觉得……今日公子面对我,说出了不少平日里不敢直言的话一样。”

不敢直言的话。

容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有太多太多了,像是:

跟阿玛明珠之间,多聊的是国家大事和天下大局,自己的杂念和病痛,多半是藏着忍着;跟额娘之间,多牵绊的是家族内部之事和人情往来之顾,自己的不甘愿和无奈何,几乎是未透露过半分。

跟朋友之间,能帮则帮,能救则救,心诚所至,无怨无悔。

跟皇帝之间,君臣相称,明灭交织,合斥有时,情谊匪浅。

沈宛用手晃了晃眼前人的眼睛:“公子,你在想什么?”

容若微笑:“在想……自己有没有你心中的‘纳兰公子’那般的远见卓识和器量。”

这回,沈宛倒是没参透他的意思,只道:“纳兰公子姿容端丽,以才情见长,天下无双。”

容若依旧淡笑,如烟似风。

“宛卿,如果我说,纳兰公子为才华所累,你信吗?”

*

容若带着拈花遇人后的满心欢喜,回到了明府。

对他而言,墙角的水仙花和相随的宛卿,就是今日发生的最好的事情了。

掌心中的白玉玉佩,似乎还存留着宛卿的余温,丝丝入心,浅暖却温。

“公子回来了。”

随着管家的一声叫,容若慌忙把掌心的玉佩系回了腰间。

进入客厅,容若看见了惠儿表妹。

惠儿落落大方,有着说不尽的女子之美。

弯眉似月,眸含秋水,面如桃花,唇若点红。楚楚细腰,曼妙身姿,身着好似复活了冬日的生机一般的若草色冬款旗袍,整体而看,好是出众的气质。

“惠儿请伯父伯母安好,请表兄安好。”

说着,惠儿就向明珠一家人福了一福。

“不必拘束,你就将此处当作是自己家里一样就好。”

明珠客气道,用眼神叫惠儿入座。

“是啊惠儿。”

明珠夫人过去拉了拉惠儿的手,亲份道:“你跟容若年纪相当,性情相近,住在一起提升提升修养也是好的。”

容若从话音里听出了端倪,就小心地确认道:“额娘,您叫惠儿提升修养的意思是?”

不等夫人解释,明珠就先一步道:“容若,惠儿这次来京师,是来参加选秀的,所以暂住在我们明府当中。你要多多教导她才艺之事才是。”

容若心中一愣,却很快恢复了寻常模样,道:“儿听从阿玛和额娘的嘱托。”

是夜,容若和惠儿在府中花园侧的回廊下相会。

惠儿从袖中拿出一只亲手缝制的香包,相赠道:“惠儿知道表兄患有寒疾,便在香包里面添加了艾草等芬芳之物,闻着安神也是好的。”

容若接过香包,谢道:“我素来不愿在别人面前提及自己的病痛,多亏惠儿你还惦记着。”

“惠儿自小与表兄相逢相处,早已把表兄当作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发誓:此生非表兄不嫁。”

“可是进宫选秀你要是不去,那就是抗旨,抗旨是大罪,重则杀头。”

“我这一生,最不想嫁的就是天子。”惠儿打着心底道,“我不想在深宫之中度过漫漫长夜,不想去跟其他嫔妃争宠,更不想做一个背负纳兰一族荣耀的女子。”

“惠儿你可知道,前几日,恰好有一个女子说了一句跟你类似的话。”容若宽慰表妹道,“她说:嫁谁都不能嫁给纳兰公子。”

“她厌恶表兄你吗?”

“不是。”容若摇头,“恰恰相反,她不嫁我,是为了我好。”

“表兄,我不是在求你垂怜我,只是想告诉你:惠儿心里真正喜欢的男子,永远只有你一个人;惠儿这一生的心之所属,也唯有你一人。”

“惠儿,若说因为你的出众才貌,入宫选秀且被选中是注定的,那么我在将来因为阿玛的势力而受到皇上的赐婚、迎娶一个未知妻子,也是注定的。”

“如果我宁死不肯呢?”惠儿睫毛微颤,“不肯入宫去做皇帝的妃子呢?”

容若思忖良久,才开口道:

“那就称病,称病也不行的时候,就躲避;躲避也不行的时候,就远离;远离也不行的时候,就说明:你跟皇上之间的缘分,是怎么都断不了的。”

“表兄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的心意呢?”

“惠儿,时局由不得你我让感情水到渠成啊!”

容若靠坐在栏轩上,耐心道:

“阿玛正处在朝中立威的关键的时期,定是不敢去求慈宁宫里的老祖宗,让老祖宗先一步将你指婚给我。我要是冒然向皇上提出娶妻之意,把自己要娶之人的名字一字不错地说出来,会引来内外多少非议?”

“阿玛的政敌、额娘的系族、朝中的老臣……以及那些向明府提过亲、就指望着把我纳为女婿之人,就会源源不断地把纳兰家当作猎物来啃食干净,我不能做这样的不孝子。”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惠儿流下了数行清泪。

“我必须入宫选秀,表兄你唯有等待皇帝的赐婚,才是对纳兰家最好的做法吗?为什么你我之间的感情,要为了纳兰一族而改变原本应有的轨道呢?惠儿不甘心,惠儿不甘心啊……”

容若拿出自己的手帕,为惠儿擦去了双颊的泪痕。

忽然轻咳了几声,垂手落帕,半身几近要从栏轩上摔落。

惠儿紧张地握住表兄的手,果然极冷。

不,不单只是这双手,他浑身也是极寒极痛,想必是寒疾忽犯,忍耐到了极限的缘故。

“惠儿。”容若唤表妹的名字,“扶我回房,不要惊扰了阿玛和额娘。也不要惊扰了宫中的医官,皇上正是筹谋除掉佞臣的关键时刻,不能因为我的事情分心……”

容若就这么喃喃地说着。

他说不能给别人添扰,然后昏死了过去。

*

好在惠儿是个遇事不会六神无主的、懂事的女子。

这边她正想方设法地安置和照顾容若,那边的一处密所之中,沈宛跟师傅宋应星见了面。

寒风透窗而入,摇曳烛光,也摇曳着人心。

屋内有一箱子,带锁而置,里面装着三卷十八篇的《天工开物》。

宋应星背着手站立在箱子边,对沈宛道:

“我的至亲和挚友,无一不是死在多尔衮手下,我之所以苟活性命至今,皆因著述未完、悲愿未成,不可含恨殉国。”

宋应星又是一叹,走到了窗子边,任凭冷风吹刮帽带,心有不甘道:

“我如今剃发留辫,真是奇耻大辱!唯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我才敢恢复了这大明的衣装。兄长和友人若是泉下有知,知道我活的里外不像是个现世之人,定不会原谅于我。只可惜我势单力薄,可以指望的人,唯有是沈宛你。”

“原本我以为张岱是可以交心之人,不想他竟然大意写下一篇《湖心亭看雪》,将对故国的追思之情袒露无疑,以至于让明珠家的公子看透了去。唉!若非明珠家的公子心善,未在皇帝和太皇太后面前张扬此事,你说张岱还能活吗?”

“那自然是活不成。”沈宛直白道。

“御婵【注1】早就知道纳兰公子明谋善断,竟不想他还是个善良之人。”

“要不怎么说明珠走了大运呢?天赐了一个完美的儿子给他,忠孝两全。有这样的珠玉在手,往后明珠何愁官运不亨通?”

“明府势力这般大,想要攀亲的人一定不少吧?”

“那也不是明珠可以做主的。”宋应星话锋一转,“但是我相信:沈宛,凭借你的才情,终究有一天你会走进纳兰公子的心坎里。”

“走入了纳兰公子的心坎里又如何?他又没法对我这样的身份的女子明媒正娶。与其在将来成了他的侍妾,我还不如——且把他当作永远得不到的心头好得了。”

宋应星笑而不语。

他笑沈宛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或者说宿命,她是注定了要走到纳兰公子身边去、走进他那颗纯净似琉璃的内心当中去的。

沈宛不瞒师傅道:“今日我遇见了一位温润公子,一方面我觉得他谨小慎微,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他心怀天下。来到京师以后,他是第一个打动了我的男子。”

宋应星神色存疑:“心怀天下……吗?”

“嗯,他跟别的富家公子都不一样:会很认真地考究一幅画、会很入情地珍惜一朵花、也会向我这个陌生人说出心里话。他说,自己想要有可与纳兰公子所比肩的:远见卓识和器量。”

沈宛的脸上,浮出一丝倾慕的微笑。

那丝微笑,像是一个轻轻的吻,飞出了窗外,落到了失去了意识的纳兰容若的脸庞上。

【注1】御婵:沈宛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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