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见

第四章:相见

“姨娘可要仔细着眼睛。”

丫鬟早端上了铜盆温水,拧干布巾奉上,温声劝告着。

福芝方才抱着姨母在门口哭得不能自已,但现在回到房内,一时间又有些尴尬。

眼前的摆设无一不精,就连身前桌上的茶杯都泛着漂亮的光彩,福芝一双黢黑的小手拘束地放在身前,又生怕弄脏铺着的白狐皮垫子,只好蹲马步似得坐在贵妃榻上。

惹得身旁几个小丫鬟笑了笑。

面前削肩细腰的妇人还在用手绢擦泪,福芝悄悄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得林奶奶,祖孙二人面上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道:

“姨母,我是……”

“福芝,我知道的。”荷姨娘打断她的话,温和地摸摸福芝的头发。

“都长这么大了。”

她接过丫鬟手中的布巾,见祖孙二人十分拘束,又挥挥手令丫鬟们下去,自顾自地拉过福芝那双小手,亲自擦洗着。

感受到对方有些僵硬,她微笑着宽慰:

“你的名字,还是当年姐姐同我写信往来,想了多时才定下的。”

福芝的手浸入水盆,很快就弄脏了那盆清水。

白色的布巾也染上灰黑,荷姨娘并不嫌弃,又吩咐外头丫鬟:“去问问厨房,给姑娘端些吃的来。”

她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还走了这么久的路,不提还不觉得,一说起来,只觉得饿得头晕眼花,前胸贴后背,肚子也止不住的咕咕起来。

门外的丫鬟笑着称是。

福芝看着水盆中的脏水,小脸有些羞红。

“……谢谢姨母。”

荷姨娘又看向不远处的林奶奶:

“还得多谢姥姥,我同她娘亲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可惜我在这深宅之中实在是……否则应当早日上门拜访。”

林奶奶连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见对方和善,所求之事也有了些盼头,林奶奶自己不敢开口,只是望向福芝:

“家中小娘怎么说的,快给姨母请安。”

听见小娘二字,荷姨娘神色一动。

她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又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时今日,必是家中有故,才拉着福芝来见她。

她将帕子放回水盆,客客气气地吩咐丫鬟将林奶奶带下去梳洗一番。

直到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她这才开口:

“福芝,别怕,家中有何事,都给姨母说说。”

“姨母给你撑腰。”

福芝只得将家中情况托盘而出。

荷姨娘摸着她粗擦的小手,一双美眸又要蒙上水汽。

姑娘家的手就是第二张脸,府中的粗使丫鬟都比福芝的手来的细润些,不知道这姑娘在家中是做了多少苦累的活。

“你小娘,对你可好?”

福芝思索半刻,还是点点头。

“当年,你母亲是最爱护你的。”

提到亡姐,荷姨娘声音哽咽:

“她身子不好,生下你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但每每与我通信,说的都是‘福芝今日又翻身了’,‘福芝长得快,吃奶又乖,从不吵夜’这样的话。

她如今要是看见你是这样,只怕要哭瞎一双眼,恨老天怎如此待你。”

福芝见她单薄的身子哭得发抖,哭声哀怨婉转,半点不像家中小娘那样尖锐干嚎,心里一时慌张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便张开手将她抱进怀中。

“姨母别哭,就算家中贫苦,也没短过我的饭。”

她又顺了顺对方的后背,感受到对方有些突出的脊骨,心里有些叹息。

国公府中的姨娘,竟然也饿得像是她乡下的小娘一样,只怕她在这里也过得不如意吧。

福芝倒是不知道,高门大户的姑娘,多以玉软花柔为美。

行走要弱柳扶风,身段要柔弱无骨,就连长了丰满的胸脯,也要用布巾用力束上。

京中这么多姑娘,谁不是一日只进半碗米,只为养得盈盈一握的纤纤细腰呢?

也就只有福芝这样的乡下丫头,家中并不拘束吃多少米粮,只要吃得下,只要家中有,便是吃三木桶粟米饭,家里也只有欢喜孩子胃口好的。

荷姨娘甫一落进福芝结实的怀抱里,就愣在了原地。

姑娘虽还未发育,可这小牛犊子体魄,确实……确实也是家中吃食管饱了,并未亏待过的。

只是,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姐姐当年也称得上小家碧玉,诗画双全。

一双手月下抚琴,常引得邻家小哥翻墙听声,谁不夸一句清秀佳人。

如今唯一的姑娘长得比小男娃还壮实,也不知要作何想了。

福芝看着她因敷粉而苍白的脸颊,心疼叹道:

“姨母,其实也是家里实在艰难,这才上门想来求求姨母帮忙。只是没想到您也吃不饱……

福芝回家再想想办法吧,您别往心里去。”

听她的话,荷姨娘就知道她误会了,虽然话说的糙些,但却让人心生熨帖并不讨厌。

要知道,她娘家兄弟真上门要钱时,便是没有钱,都得带走些钗环首饰拿出去卖。

一想到这里,荷姨娘便正色起来。

“福芝,我的儿,姨娘手中就算再不宽裕,你既上门,又是家中受灾,自然是不能叫你空着手回去。

中秋时太太赏下来的一些银钱,我还没用处,正好冬日来的早,新给丫鬟们做的秋装也穿不了,虽然薄了些,但穿在里头也能御寒。

拿出去也能换几个钱。”

她想了想,又道:

“不过既如此,少不得去见见太太,”她挥挥手,吩咐门外的丫鬟,

“萱草,你且看看太太如今在做什么?”

丫鬟回道:“回荷姨娘,太太方才遣人来叫您去厅中喝茶呢,如今恐怕在茶室呢。”

荷姨娘看着她红润的小脸,微笑着:“还是先去见过太太吧,近日家中事多,只怕一会儿又找不见她了。”

“太太心善,定会再贴补你一些的。”

福芝心里有些惦记刚才吩咐丫鬟去准备的饭,但想着家中还有几口人等着她回家,便也忍住腹中空空的饥饿,点点头起身。

*

国公府后院,茶室。

“……如此,妾身这位小侄女儿特地来给夫人请安道谢。”

福芝在荷姨娘示意下又磕了两个头。

说实在的,她直觉今日磕的头比村里祭神时还要多。

肚子空空,脑袋倒是沉沉的,心头也胡乱想着:国公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也是有本难念的经啊,这样跪来跪去,到哪里是个头呢。

她也不懂国公府的礼仪,不知道要垂眸避人才算礼貌,只直直的看着茶台前忙碌的夫人。

发上簪着缧丝金凤,长得和蔼可亲,偏偏一双眼睛透着些冷意。

有点像……像谁呢?

福芝脑子有些昏昏沉沉,明明就在眼前,却偏想不起来了。

这国公夫人正是忙得头晕脑胀的黄娴娘。

荷姨娘是老爷的旧妾,进府已有十余年,如今虽然没甚宠爱,但好在为人老实本分,又从不拈酸吃醋,不论是老爷还是她,也都不讨厌这位老姨娘。

更别说她还擅长补画修书,黄娴娘又爱好寻觅古籍,自然常常与她喝茶谈天。

今日好不容易从俗事中脱身片刻,本想邀她喝茶,没想到却带来了个小姑娘。

黄娴娘手中点茶动作不停,又抬眸看了一眼小姑娘。

一双小辫子梳得整齐,小脸白里透红,虽然穿着破旧了些,但仍看得出容貌可人。

荷姨娘家中亲戚也入过府,只是还没有“如此殊荣”来给她行礼的,黄娴娘眼珠一转,便知道对方的意思。

想到荷姨娘多年本分老实,黄娴娘也愿意给她个体面,便道:

“如此孝顺父母,爱护幼弟的好孩子,真是可怜见的。”

话虽说的好听,眼睛却并未看向福芝。

“第一次见面,论理我也算得上是你的长辈。

辛夷,去将那尊竹雕羔羊跪乳的摆件拿来,给这孩子也一起带回家中吧。”

荷姨娘听着,便示意福芝上前道谢。

这茶室里烧着滚烫的地龙,福芝却觉得浑身都在冒冷汗,脑袋越来越重,闪着金光的小星星围着脑袋转,四肢也似乎不受控制。

她咬着牙,硬撑着往前走了两步,还没跪下去,却还是身子一软,就要往旁边倒去。

倒下前的一瞬间,福芝鼻尖嗅到一股清冽的草腥味,突兀地回想起来。

原来这位夫人清冷的双眸,和她在门口见过的公子哥,竟然有四分相似。

*

福芝再醒来时,看见的就是画着云舒霞卷的雕花床楣。

脑袋还是晕晕沉沉,人中处却疼得她龇牙咧嘴的。

“哎呀,醒啦,夫人,您快看看。”

方才还在弄茶的黄娴娘也走到福芝面前,示意荷姨娘放开还掐着她人中的手。

翻了翻眼皮,又探了探脉象,这才说道:

“无妨了,姑娘是饿晕的。”

“现在醒过来便好了,快吃点东西先垫垫吧。”

黄娴娘也觉得这姑娘笨拙得有些憨直可爱,在国公府有客人被饿晕,这要传出去,只怕家里又多个笑话。

不过此时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丫鬟们赶紧伺候着福芝喝了点甜粥,又进了些糕点。

她实在不习惯被人在床上喂来喂去,三两下吃完东西,感觉终于清醒,便坐起身来道谢。

荷姨娘看她精神起来才安心,一手捧心,一手点了点她额头。

“幸好太太是御医世家出身,才将你救了回来,我真是被你吓了个好歹!”

黄娴娘看着手中的药方,只接过话:

“你怀里这药方子,是谁给你的?”

福芝老实地答道:“啊,那是村中的宋大夫,看了我弟弟的病,专门给我写的方子。”

“还说在村中没有这些药材,让我去外头药房呢。”

黄娴娘神情有些复杂,将药方递给旁边的丫鬟。

“这方子写得很好……

辛夷,按这方子去药房抓几副药,给姑娘一并带回去。”

福芝也不明白为什么夫人一下又变得这样热心,也只当对方是菩萨心肠,能解决掉吃药这个大事,她也爽朗地露出笑容。

“多谢夫人!”

黄娴娘看她这样子也是急着回家,再加上她还有旁的事情,也不再客套留人,只客气道:“既然姑娘家中有病人,我也不便久留,荷姨娘,去请个车马,尽快将姑娘送回去吧。”

夫人都发话了,荷姨娘哪还有不遵从的,忙拉过福芝告退。

*

等她们刚走出茶室,黄娴娘才对着后方屏风道:

“出来吧。”

崔巍进门之前脑子里还想着事,也没细看茶室中无有客人,只听了母亲在这里歇息,便急匆匆想找她议事。

刚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个姑娘直挺挺地摔了下来。

茶室中都是青石地板,只怕要摔个好歹。

他也来不及顾忌,上前便用力将人扶住。

只是这姑娘看着不显,倒还有些分量,崔巍也差点没扶住。

一阵兵荒马乱,总算是把她送走了。

为了避嫌,崔巍也一直候在屏风外,只等她走后才走了出来。

“母亲。”

黄娴娘思绪也从药方中抽回,问道:“是为什么事来的?”

黄娴娘从小就跟着爹和爷爷学医,对男女大防倒是并没那么看重,她也了解自己这个少年老成的儿子,很少这么莽撞。

想必是有要事。

崔巍还是方才的打扮,此时卸下身上大氅,更显得身量高挑,像一根挺直的翠竹。

他今年也才十三岁,刚刚抽条的年岁,却已经在白鹿书院中跟随山长研读修业有五载,比旁的少年人要更沉稳许多。

黄娴娘从不拘着他,家中大凡小事,也常常跟这个早慧的儿子商讨。

遇见他不明白的,也会掰碎了告诉他。

如今的成国公并非文韬武略的人才,要想支撑起这个国公府,还是得靠她的儿子。

是以崔巍虽年少,却总能一针见血地看穿许多事情,有时候连他爹也赶不上这个儿子。

崔巍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饮下,也不耐烦端着那等贵族品茶的架子,一路跑过来,他喉咙都要冒烟了。

喝完水,崔巍才轻声道:“还是为了淑妃娘娘一事。”

“国公府虽然久无喜事,但宫中偏偏只有长姐一人升位,府中如此庆贺,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再者,儿子被立为世子一事,如今还未传出旨意,父亲便大肆宣扬,如此,实在不妥。”

崔巍看了眼母亲阴沉的脸色,便知道她是能够听进自己的话。

他也向父亲进言,但总是被对方忽视,甚至还说他是读书读迂了,崔巍心里实在担心,只能找上母亲了。

相当刚才那个姑娘在门口怒骂的话,小小年纪的少年郎也皱起眉毛。

国公府连门口的侍卫都敢随意冒犯客人,更别提这家中其他的仆人、下属还有各种崔家亲戚。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而如今的崔家与国公府,只怕到处都是窟窿。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上前两步。

“正如方才那位姑娘的家中,连京畿的村庄也受了雪灾的影响。

其他地方只怕是已经受灾严重,我们还在如此庆贺,甚至外头还有传闻淑妃娘娘腹中孩子乃是‘瑞雪’吉星。”

“母亲,我只怕这连番的赏赐,是烈火烹油之象。”

福芝:你们都不吃饭的吗?(端碗)(刨饭)(再来一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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