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善的大人

晋王府在显贵云集的卯安坊里并不显目,甚至算得上十分低调。四进的王府占地仅有邻街沁阳公主府的一半,原可设七间的门楼减至五间,只用一般的红杉木为柱。若不瞧门楼匾额上的“晋王府”三字,定然看不出这是当朝唯一握有实权的异姓王爷的府邸。

晋王卫延既不敛财贪权,也不玩党同伐异的手段,在朝中一向与人称好,后宫里又有得宠的德妃给皇帝吹枕边风。因而,即使虎父出了犬子,世子卫兆殷是个好色残暴之徒,也一直没闹出什么麻烦官司来。就算他多次当街强抢民女、纵奴行凶引来了巡差衙役,也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玩出人命被人告进了顺天府里,也全都不了了之。

平民百姓遇见卫兆殷是避之不及,但也总有上赶着巴结讨好之辈,原先的江家就是后者。

江升泰做了大半辈子的七品司务,虽算是京官,但禄薄权小,连侯门里得脸的奴仆都比他得意。前阵子他眼看着等了半年的候补位置被一个年岁小了他一轮的后辈顶了,便急得起了钻营的心思。

正巧上元节刚过,有一个自称是晋王府管事家的妇人上门,说他们家世子在之前的游城灯会上巧遇了他府上的姑娘,一见倾心,自此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决意要迎这位姑娘过门,她这次前来就是当个说客。

江升泰起初听闻是晋王世子惊惶地不敢答应,而后细问之下得知世子看上的是妾室所生的江应惜。且晋王世子不仅答应会给数百两银子的礼钱,还说要把他往主事的位置上推一把。

他当晚与妻子李氏一合计,觉得以一个庶女换他的前程不算亏本生意。毕竟他年纪大了又无拿的出手的功绩,错过了这次,可能就要在七品的位置上坐一辈子了。而李氏也正因几个庶出姑娘的婚事发愁,她自己的女儿与娘家一位中了秀才的侄儿订了亲,人人都夸郎才女貌。庶女若是许的人家太差,免不得会被人说闲话。如今晋王世子看中了一个,她就少一桩心事,恨不得拍手称快。

那时的江应惜仍然无知无觉。她才二八年华,又长在深闺,虽然主母苛刻日子清简,但仍未见识过人心险恶。

上元时的那场游城灯会,她被卫兆殷带着人围堵在定河桥上调戏取乐。与她一同出门的玩伴不知去向,远处的路人又不敢上前,她孤立无援地面对着陌生的羞辱,像掉进了充斥着妖魔的沼泽般无力。

静悄悄流淌的河面上飘着数千盏璀璨的花灯,仍然照不亮墨黑的流水。

就在她绝望地想投河时,慕容辞出现了。执着一只蟠螭灯,忽隐忽现的映光照不清眉目,但清冽的声音却让众人都停下了动作,“年禧大赦后,三府的地牢都宽敞了不少,世子想随本官去看看吗?”

被称作世子的人这才挥了挥手让人将她放开,转身对着来人笑道,“真是巧啊,在这还能遇见慕容大人。不过大人说清楚些,本世子在这看灯赏月,犯了哪条律法呢?”

江应惜这才晓得欺辱她的人竟然是世子之尊,难怪旁人见状连桥都不敢过了。

她唯恐面前这位来劝阻的好心人一走,她又会陷于求救无门的境地,于是忙扑上前抓住了慕容辞的手,哭着跪倒在地,喊道,“大人救我!”

慕容辞将她扶起,无声地与卫兆殷对视了片刻。她这副不说话又冷傲的模样,让卫兆殷暗自咬牙,好一会儿才憋屈地忍住了脾气,对身后众人道,“给慕容大人让路。”

江应惜惊讶于此事解决之迅速,被慕容辞带着穿过人堆中走了出来。直到下了桥,手里被塞了一盏缓缓转动的灯笼时,她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她的恩人。

粼粼灯火与浅白的月色下,眼前人清逸出尘的面容像薄霜遇阳初化,淡漠的神情露出了一丝温柔,对她安抚道,“没事了,回家去吧。”

她甚至忘了道谢,呆呆地拿着灯笼回了江家。却不知身后一直远远地缀着一名男子,一直跟着她到了江家门外,看着她进门后径直跑去了晋王府回话。

若不是后来给她量身的女裁缝说漏嘴,她还真的以为是李氏难得大方地要为她做春衣。送来的一身水粉色嫁衣朴素异常,是用做好的成衣改制的,被她一气之下用剪子绞碎了。

那阵子,她抵抗着江父和李氏的威逼利诱,日夜提心吊胆,生怕抬她的轿子上门。终于,在多个不眠夜里,她看着闺房里已经熄灭了的蟠螭灯,逃离的计划在心里酝酿而成。

如今她离开了江家,安好地待在了慕容府里。从不去想她逃跑后,江家人要怎么应付晋王府,要拿什么交代给晋王世子,甚至她都不曾打听过江家和晋王府的消息。

只要能保全自己,她情愿背负不孝的骂名,即使江家可能会因此遭难。

可,依靠慕容辞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江应惜转着手腕上的玉镯,沉默了许久。慕容辞也不催促,她一边欣赏着江应惜的娇稚秀美,一边仍和系统你来我往地争执不休。

丫鬟半青恰在这时拿着一份拜帖叩了叩门扉,“大人,东府的大老爷和大太太想见您。”

慕容辞瞥了一眼拜帖,慢慢地放下了杯盏,对江应惜道,“罢了,不急一时,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现在先随我一同去待客。”

江应惜闻言愣道,“我也去吗?”

“他们成双而来,难道要我孤身应对吗?”慕容辞这句带着玩笑的话,听在江应惜耳朵里,莫名地多出了一点撒娇的意味。江应惜睫毛扑闪了两下,没再多问,也正好借此空隙梳理自己的心思,便与慕容辞一起去了见客的花厅。

慕容印二人刚被侍女接引至前厅坐下,就见慕容辞与江应惜一前一后地从后院过来了,前者清冷后者娇柔,看着竟极为登对。

慕容印与慕容辞同朝为官,交涉不多,却也时常能见面。但对于张氏而言,自从慕容辞离府后,今日还是相隔多年后她第一次看见这位重权在握的侄儿。

身姿颀长,凤眸凌厉,在厅内一站就显出了通身的气派,找不出半点当年天真少年郎的影子。

慕容印有求于她,还不知如何开口,慕容辞也没有给两个长辈问好的意思,于是四目相对,万籁无声。

张氏忍不住站起了身,脸上满是笑意,率先打破厅内的安静,“辞儿,多年未见,我都要认不出你了。”说完只见慕容辞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态度并不亲近。她于是眼珠一转,笑得更慈和了,“这位就是侄媳吧,府里的丫鬟们都说今日来了位天仙似的人物,还可惜我没瞧见,现下正好补上了,这般样貌果然是名副其实。”她对着江应惜连声称赞,江应惜小声道着过誉,也使得场面终于不再冷寂了。

慕容辞微微勾起唇角,示意江应惜随她在主位坐下,掀开了手边的青瓷杯盏,垂眸看着翠绿的春信毛尖,“大伯与伯母倒是难得过来,可是为了五弟一事?”

她的开门见山让慕容印略有些惊讶,他长叹了一声,愁眉不展,说话倒是格外客气,“韬儿愚笨,却也不敢在科场上弄虚作假。慕容都使,还望你看在大家是骨肉相亲的份上,透露半点春闱舞弊案的内情。”

“案子简单,告诉你们也无妨。”慕容辞缓缓道,“宫里有几个小太监谋财,借职权之便盗了题出宫兜售,有不少举子得了消息,入场前就已改好了文章,是为舞弊案。陛下如今的意思是,不仅要重刑加之于盗题者,对于知情不报、弄虚作假之辈也要严惩不贷。不过后者转由方宜川刘直去办了,抓了哪些人,如何审问和定罪,怕是要问他们去了。”

慕容印听完后,脸色更难看了,连带着张氏也害怕起来,“严惩不贷,难道会有性命之忧吗?我听说执中府审案要么认罪要么没命,韬儿要是没做过,却被屈打成招了怎么办?”

慕容辞正要嗤笑出声,却听身旁的江应惜一脸真诚地说道,“大伯母,不会的,你不要听信流言蜚语。还有人说大人的尉事府里血流成河,说心善仁义的大人是个狠戾的人呢,可见坊间之说多是胡诌吓唬人的。五公子清白行事,一定也能平安回来的。大人,您说对吗?”

慕容辞转头一动不动地看了江应惜好久,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暗含嘲讽含沙射影。但任她如何打量,也只看出了江应惜清湛眼眸里满满的诚挚。她的心头顿时泛起一丝古怪的熨帖,随之她蓦地一笑,应道,“对。”

她没理会慕容印古怪的神色,心情颇好地道,“我也确实不知五弟当下的处境。这样吧,正好方宜川今日宿在宫外,我令人设宴相邀,在席上你们有话就问他吧。”她也不解释为何对执中府总管的行踪了如指掌,又为何确定方宜川一定会上门,话音刚落就吩咐了半青下去准备。

慕容印没有多问,只是迟疑道,“我与方公公全无交情,只怕他……”

话还未说完,就被慕容辞打断了,“不算没有交情,你们还欠着他一个人情呢。”

慕容印顷刻明白过来,瞪大了眼,“那封信是他截下的?”他又想起正德门下交给他箱子的小太监,想来也是方宜川的人。

慕容辞笑着点头,自然而然地将方宜川硬要送给她的人情安到了慕容印的头上后,心情更加舒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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