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黄池女儿国(一)

阿咸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向着丹青的方向走来。

她边走边笑意盈盈的和四周的人打着招呼,聊一二句无关紧要的家常——哪家的房子可补好了,哪家的渔获莫忘了送一些去国师府,没错明日还要排演后日才要大演呢,您腿脚不好便别跟年轻人一样凑热闹了快下来……小孩子粘在她四周,她虽腾不出空闲和她们说话,然而随手拍拍肩膀摸摸头,便知平日的亲近。

在昆仑山上时,阿咸便极擅长照顾旁人。

丹青是昆仑这一代内门弟子们的大师姐,然而她这个大师姐是打出来的。在她心里却也有一个大师姐,那便是阿咸。

事实上阿咸在山上时,所有外门弟子都当她是大师姐。虽没有谁真切的喊出过来,但大家内心确实都是这么想的。

纵使在去岁之前他们时常联络,可一旦见到她活生生的站在面前,丹青心中那些久别重逢的欣喜、亲切,在她需要时自己却不知所踪的愧疚、懊恼,察觉到她可能遭遇灾祸后的担忧、焦虑……一时间悉数涌上心头。泪水都几乎要涌上来。

她松了蔺轻尘的手,便要迎上前。

却冷不防被蔺轻尘一把拉住。

“这是幻境,”蔺轻尘提醒,“你那阿咸肉|身早已消亡了。”

丹青才骤然间回过神来。

不由再次打量四周——这幻境着实太真了。除了理智之外,她的全部感知都在告诉她,这一切都真实存在着。

可这世间幻境,又有哪一个不迷惑感知,不以令人“信以为真”为杀招呢?

丹青道,“世上当真有造景如此逼真、宏大的幻境吗?”

蔺轻尘道,“——海市便建造在蜃气之中。在海外,此类幻术虽也罕见,却并非不能。”

“可幻术当真能造出这么生动的人吗?”

蔺轻尘微微眯了眼睛,道,“……生造固然不能。”

生造如此之多性情、举止各异的人,确实不能。但幻术之中却未必一切皆为虚幻。

丹青亲眼所见,阿咸灵体之内凝聚着无数人的怨毒——此地之人,或许都是她当时所见的怨灵所幻化。她们携带着生前的记忆与智慧,故而看上毫不生硬,分明是一个个性格迥异的人。

——她眼中所见的繁华温馨之城,本质上,或许只是一处鬼市。

可就算这样,她也想要知道,阿咸究竟遭遇了什么、又想向她传达什么。

所以她终还是再一次挣开了蔺轻尘的手,道,“你害怕?”

蔺轻尘道,“只怕你受了魅惑——我不想以一敌万。”

说话之间,阿咸已带着舞队行至近前。

看似毫不留意丹青和蔺轻尘,然而丹青分明瞧见她手印一翻,对着蔺轻尘施了个法术。

——蔺轻尘当然也瞧见了。

眼睛微微眯起,金棕色的瞳子便有危险的光。

这小财神一身法宝加持,修为不压他十重八重,怎样的法术都动不到他。而修为能稳压他的,两界之内屈指可数。

阿咸这术法必定没用,若是激起了他的凶性,以他那小肚鸡肠的性子还不知会怎样收场。

丹青忙上前一步,挥手驱散了,看上去倒像是她急切的来保护蔺轻尘似的。

身后蔺轻尘果然消停了。

而阿咸的目光却也扫了过来——分明带了疑惑责备之意。

丹青便有些怔楞——那是亲密的目光,阿咸在疑惑、责备她为何这么做。

随即阿咸停住脚步,微笑着跟追随而来的路人打完招呼——提示他们社稷台上正在分发吉礼,而祀女馆里都是她这般被榨干了力气的干海苔,没什么可看得。又给身后舞队放了假,令她们“去玩吧”。众人便哈哈大笑起来,嚷嚷着巫咸忙了几日了,难得的祭典前夜,便让她好好休息一晚吧。

丹青目光扫过四周,霎时间恍悟——四面之人不论老少,皆为女子。

蔺轻尘说,黄池国是女儿国。

——此地正是阿咸的故土,黄池女儿国。

阿咸是怕突然出现一个男子可能会引起骚乱,所以想趁着众人没有注意,施法将蔺轻尘隐藏起来。

丹青便低声提醒蔺轻尘,“遮住你的脸。”

蔺轻尘居然也动了怒气,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丹青道,“——当我欠你一次。”

蔺轻尘这才从袖子里掏了只面具出来,扣在脸上,“陪你演倒是无妨,可若你入戏太深着了道,我未必救你。”

丹青只觉得可笑,讽刺,“你那一片赤诚呢?”

蔺轻尘却也毫不脸红,“留在罅隙里了。”

阿咸劝散了众人,这才走到丹青面前,道,“跟我过来。”

依旧是她熟悉的声音与语调,丹青眼圈便又一热。忙跟过去。

追了她几步之后,又悄悄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阿咸脚步顿了顿,便露出些无奈来,将手递给丹青。丹青便欢喜的抿唇笑起来,牵着她的手颠颠儿的跟过去了。

蔺轻尘站在原地,颇有些气闷。

阿咸又略略回头,道,“这位公子也请一道过来。”

蔺轻尘无言以答,干脆也跟了上去。

他们身后不远便是一处馆舍。

入口抬头匾额上写着“祀女馆”三个字,居然是神州篆文。

入门后是一处景色静谧的园林。园中也是一派节日气氛,虽远远比不上外间热闹,却也处处张灯结彩。有文士模样的女子抱着书卷脚步匆匆的往来,灯火通明的某处窗牖那一侧,还在值点的年长女子翻着桌案询问,“东二里的采买单子搁在哪里了?”

内里便是一通乱翻。

阿咸从窗外路过,便敲了敲窗子,道,“我已核对无误,让祝余收纳归档了。”随即又一皱眉,“祝余呢?”

里头便有个女孩子没好气的抱怨,“她哪有空闲值公?——一入夜便跑去看那个被浪头拍上来的野人了。”

……想来正是这岛上的官署。

随即屋内年长的女子便瞧见了丹青和蔺轻尘,疑惑道,“怎的他跟你一道来了?”

年轻的女孩子瞟到蔺轻尘,有些气急的瞪了眼阿咸,转身便走——显然对男子充满了戒心和厌恶。

蔺轻尘不料自己的定位居然是“被浪头拍上来的野人”,还莫名受人冷眼,干脆便摘了面具,道,“野人?你是指我吗?”

年长的女子便露出惊艳的神色,居然上手就要来摸他的脸,“几日不见,这野人居然生得这么好了吗?”

饶是蔺轻尘虚伪成性,也不由青筋暴起。

然而他还不及反击,那年长的女子便已变了脸,对阿咸道,“救便救了——你怎能让他在岛内乱转?”

阿咸便解释,“他不是早先那个人。”又道,“我正要处置此事——待找着祝余,让她也去卜室见我吧。”

那年长的女子应下后,便点起枚青螺。

又看向丹青,上下打量她一番,面容便亲切起来。笑着问阿咸,“这便是慈恩岛上新选派的祀女?真是好俊的模样。叫什么名字来着?”

丹青便愣了一愣——阿咸说过,黄池国祀女需经重重考选公示,凡入选者,国内无人不识。

这女子又是祀女馆的人,按说不该认错。

她看向阿咸,阿咸却道,“我记着似乎是叫阿丹……可对?”

那年长女子便笑道,“原来是祝丹——我是副祭阿悦,你便称我傅悦吧。在此若有不懂、不便之处,可直接来此处问我。”

——她们在诱导她。

青螺之上,白烟袅袅升起。芳香入窍,令人神迷。然而丹青如遭重击,心智却只越发清明冷彻。

“嗯,我记下了。”她说。

蔺轻尘面容稍缓,自背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却被丹青轻轻撞开。

——她固然难过,却不是需要蔺轻尘来安慰的那种难过。

丹青和蔺轻尘一路跟着阿咸穿过几道院墙,来到一处峭壁前。

打开峭壁上的暗门,再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暗道,才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海滨。

——所谓卜室,便是临海的悬崖前一座清冷的八角阁。

那八角阁年岁久远,墙面的涂色已然斑驳,露出底下非泥非木的底胎。

但显然新近才打扫过,倒也算是窗明几净。

阿咸道,“离岛之前,便委屈公子暂时居住在此。每日会有人定时将衣物饮食送来,公子若有别的需求,也尽管提出,力所能及之处,我们会尽量帮忙。”

蔺轻尘了然,冷笑道,“你想软禁我?”

阿咸道,“并无此意——七日之后满月潮起,公子循潮驾船便可抵达海市,回公子该回之处。若公子不愿等待,亦可以随时离开,只是荒海乱流汹涌,未必安全。”

“若我既不想离开,也不愿被画地为牢呢?”

阿咸淡漠的掐起指诀,道,“敝国以善待人。但若公子不懂客随主便,那主人家也唯有先礼后兵了。”

蔺轻尘看向丹青,笑道,“你帮谁?”

丹青盯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多此一问。”

蔺轻尘瞬间失笑,“确实是我多此一问了。”

丹青便不再理会他,转向阿咸,道,“此地不是还有一个住客吗?”

——先前傅悦提起过,岛上还有个“数日前被海浪拍上来”的人。

阿咸便叹了口气,用目光示意丹青打开他们进来时所走的那一道门。

门拉开,门后一个鬼鬼祟祟偷听的女孩子慌忙转了几转,似是想要找个地方躲藏,片刻后终于意识到自己避无可避,只好一步一蹭的上前,心虚却不免带些撒娇的喊道,“大巫……”

阿咸尚不及开口,那女子身侧一个用帏帽遮着面容和大半个身躯的人已挡到她身前,将她护在手臂后,道,“是在下听到外间热闹,一时好奇,请大巫莫要怪罪……”

阿咸正色打断他,“云公子!我国内之事,暂时还轮不到外人置喙。”

那云公子一时哑然,道,“可……”

蔺轻尘便轻笑道,“这位大巫讲究待客之道,想来应不会当面训斥部属。云公子再说情,反而火上浇油了。”

他一言点破两边心思。

一时间不论那个云公子,还是阿咸、祝余,都不好再说什么。

阿咸便起身,向蔺轻尘和那个云公子点头,权做道别。道,“祝丹,祝余,你们随我过来。”

跟着阿咸离开此地,进入山洞时,那被称作祝余的女孩子偷偷回头向云公子做了个鬼脸,示意他安心。

那云公子便也掀起面帷,露出他英俊端正的笑容,向着祝余招了招手。

丹青和蔺轻尘不由同时一怔。

——虽听闻声音时便已觉出有些耳熟,可不论是丹青还是蔺轻尘都没有料到,那个云公子,竟就是四明山白水宫里要娶阿咸的新郎官,白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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