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亮起了许多火把，窄小的暗道里瞬间涌进大量的铁皮靴子踏步声，是官府的人。

“逃犯李尧之就在前面！”

“阁主！百里阁主！”

“往哪儿跑！”

此地不宜再留。李尧之将纸片揣入衣袖，怀中抱着晕死的谢霜呈，双脚蹬地借力腾空，跃出高楼，从数列屋脊上翩然而过。

最后赶到的姬月盈望着黑色石砖上那滩几乎隐没其中的血迹陷入了沉思。

……

暮云收尽，暮色寒凉。

难道是他的话太重了？把人气成这样？抱着个烫手山芋，李尧之心中无端生出挫败感来。

他本应该心如止水地待在房间里，结束这一场冤冤相报何时了，又或者冷眼任由谢霜呈死去，完成计划多年的复仇大计，铲除所谓遗留祸患。

如今倒好，把人往怀里一塞，好哥俩又要亡命天涯去了。

可谢霜呈……原本也是无辜。他自小便遭家中抛弃，上山数载无一人探亲，说不定压根连那先皇的面都没见过，只是与皇室有牵连罢了，若要杀死所有皇室血脉，那他做的岂不是篡位夺权的谋逆大事了。

这么想着，李尧之矛盾的内心稍微平静了一些。赤溪是待不了了，整座城都是姬月盈的地盘。可逃命途中尽是些荒凉的山径，不见人烟，更紧迫的是，谢霜呈的身子愈发滚烫，风一吹便瑟瑟发抖。

李尧之心下踌躇，跃上枝头后环顾四野，不甚踩落几根枯枝，枯枝裹挟着石子坠落，本应该深不见底山涧中却立刻传来了“哐当”的回音。

他低头看去，竟发现峭壁上悬着一处隐蔽的山洞，刚刚的枯枝石子便是落到了山洞外的平台之上。

又活一日。

洞口垂下许多藤蔓，藤蔓缠绕中竟然还有一个鸟窝，窝里放着四个鸟蛋，地上的杂草堆里长着不少野果，还有一处石坑里蓄着清亮的水，应该是昨天的雨水。

李尧之右手笼在水坑之上，左手抵着谢霜呈的背心，掌心凌空抓握起势，坑底的水竟然微微有些发热。

公仪无极所传授的自创心法当中，有一式叫“冬寒抱冰、夏热握火”，这一节是用来调节体内寒热两股风气，看似寻常，却能在任何极端的环境中将身子的状态调整顺泰，使接下来的招式发挥如常。

谢霜呈体内毒血难凉，李尧之便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汲寒还暖，取这雨水中的冰凉，届时内力过体时会有冰寒之感，寒气在体内循环，以此镇定谢霜呈身四肢百骸中的热毒。

一招结束，水坑里的水竟开始微微冒热气。

李尧之先探了探谢霜呈的额头，温度已经降下去了，可人还是痛得簌簌发抖，李尧之替他诊了脉，发现脉搏跳动速度极快，又滑如珠滚盘，他眉头紧皱，突然莫名记起江遥筝的万用神愈丹来。

虽然江遥筝此人不靠谱，曾经收到的谢礼不仅有来自集市一文钱一颗的南海珍珠，还有来自村里后山的西湖龙井，可对方毕竟是灵山的人，应该也不会小气到拿糖丸子当神丹送。

大不了一命换一命，换血也算上计。

李尧之从怀中掏出药匣子，急不可耐地扣着谢霜呈的下巴，迫使其抬起头来，可正欲将黑色的丹丸强行塞进人嘴里时，又想到谢霜呈先前问陆淮木吃药不就水会不会卡嗓子。

他动作一滞，弯腰用手捧了水。

谢霜呈安稳睡去，李尧之熟练地斩下藤蔓编成吊床，系在洞口的两棵树之间，头顶凸出一截的片状石块儿刚好能遮风挡雨，他又捡了枯枝来生火，顺便一刀将鸟蛋削了盖，架在火上烤。

如果谢霜呈醒着也会吃惊，因为他师兄的腰上不仅拴着刀剑酒壶扇子药匣子，竟然还有个火折子。

夜色下万籁俱寂，只有火星的爆裂声与鸣虫咕咕声，李尧之自认为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却难得想到了他与姬月盈的相识。

有一年他替公仪无极到凌霄峰去赴宴，路上遇到姬府的马车陷入淤泥之中，又被山匪围困，路遇不平，岂有不拔刀相助的道理。

带头的山匪瘦小枯干，笑容□□猥琐，身后还站着几个满脸横肉大汉：“姬大美女，咱们兄弟想向你讨件东西，这东西虽说贵重了些，可你却给得起，我瞧你孤身一人，最好是乖乖交给我们。”

女子面色虽然难看，语调仍旧端得不急不缓：“不管你们要什么——我都不给。”

“嘿嘿……姬小姐，你还当你在景阳城之中么？荒山野岭的，你以为会有人来救你？”

李尧之蹲在枝头，见那姓姬的女子虽站在泥地当中，一身绫罗绸缎沾满烂泥，却难掩身上的华贵气质，一看便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他遥遥喊道：“姑娘，我若是救了你，你给我多少银子呀？”

“五十两。”

瘦杆子惊道：“是谁在说话！？大爷的，打劫也要有个先来后到吧？”

树叶乘风而去，林中再无回音。

他咬紧了牙，狠戾的目光恶狠狠转向姬月盈，狞笑道：“直接抢！那株血灵芝一定就在她身上！哼哼，姬姑娘，既然听不进好话，那就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话音掷地，那瘦杆子铆足了力气，挥刀如惊雷，纵身一跃直直劈下，哪知“锃”地一声，空中似有银光如流星闪过，那大刀竟然在半空中断成两截，“唰”地钉在树桩里。

众人愣在原地，许久才看清所谓的绝顶暗器，也不过是颗石子。

这是何等惊人的腕力！

“不、这绝不是人，难难难道是…”

“娘——”

脚跟前的人动了动，李尧之没好气地轻轻踹了脚他的屁股：“谁是你娘？”

“师兄……”

“叫魂么？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李尧之晃了晃他的手，谢霜呈被晃得迷茫睁开眼睛。

后来发生的事不必多说，无非就是英雄救美的俗套流程，可惜李尧之不是过路不留名的好汉，真要了人家五十两。

鸟蛋刚好烤熟，蛋壳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谢霜呈醒来时脑子不太清醒，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处在洞穴中，想到先前发生的一切，连忙追问：“这是哪里？大师兄，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李尧之将几根枯枝扔进火堆里，悠悠道：“是，添了好大的麻烦，我们的大餐没着落了，今天晚上只能吃烤野鸟蛋了。”

“这是什么鸟的蛋，居然这么大。”

“大鸟。”

“……闻所未闻。”

谢霜呈捧着捧着蛋壳小口小口地吃。

措辞良久，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二人深夜去做什么？先前听你说要找她帮忙，那事情办成了么？还是只是白诓了你一道？”

“办成了。”

“那，姬姑娘她不是你的朋友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世事如舟挂短篷，或移西岸或移东，这世上哪儿有什么一尘不变的关系？不过他们对付我的手段怎么一尘不变的，难道买不起别的兵法书么？”李尧之仰头望着天盼的新月，在简陋的洞府中莫名感慨道。

深更半夜，官府的人已被姬月盈全部打发，与闻讯赶来的三声阁暗卫一起追捕李尧之去了。

姬月盈身边珠围翠绕，仆从众多，房间里更是锦天绣地奢华无比。

月灵倚着牡丹云纹雕花屏风，手上把玩着一对精巧的鸳鸯钺，那奇异的武器上长着四片爪状尖头，形如蝴蝶，十分新奇：“主子，人跑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绝代无双李尧之，确实厉害，是我低估了他。”

“这绝代也未免太绝得过了头，那些药明明可以迷倒一头牛了，他竟比这么大头牲口还厉害么。”天下消息尽入三声阁，无论是如何能耐通天的大人物都会有些短处，月灵很少见姬月盈夸赞什么人，可她又没与这位绝代无双的大侠接触过，只好干巴巴提出了疑惑。

姬月盈漠然心想，这个贼人总与我说他师弟身子娇弱，从我这儿不知要了多少好东西回去给他那个好师弟补身子，不成想这假病秧子居然还有几分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能破了**阵。

“好了，我们将自己摘干净了，便也算事成。”

话音落下，她不禁想起李尧之那古井无波的眼神，虽有淬魂香的效用，可那眼神甚至没有一丝失望，全然像对着一个陌生人。

烛影晃动，更晃得人心烦意乱，底下的姑娘们个个噤若寒蝉，火星闪烁也不敢上前服侍，生怕得罪这位阴晴不定的女主子。

她亲自抬手剪烛，袖口滑落，那截手臂上竟密密麻麻是些青紫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