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渐渐散了。谢真收起海山,抬头看去,那照耀着混沌之海的剑影再度降落在他手中。
他已经感受到了这份权柄所带来的绝对掌控。即使他尚未对天魔传达什么命令,四周的景象也随着他的心绪悄然变幻。
一度盘桓在半空的云雾开始散去,露出被遮蔽的海面。混沌原无形体,但在这心相之中,卷涌的潮水仍然呈现出反映其本质一面的形貌。驳杂迷离的色彩,时而扭曲着闪烁的轮廓,像嘶喊般骤然出现的波涛,不住翻搅着幽深暗影。
若说埋藏了这些的雾气还能称得上美丽,真正的混沌之海只能说令人畏怖。或许这也是星仪用漫天云雾加以粉饰的缘故,哪怕像他那样百无顾忌,也不愿总是见到天魔一路行来时所承载的,那些深深的茫然与悲哀。
谢真望着这一切,望着天魔凝聚的意志。目之所及这巍然造物的命运,如今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你其实不在意什么永恒吧?”他对着这片海说。
天魔无法回以言语,在那之中并没有思绪或念头,只是无形的知觉,一道道奔流的韵律。
但谢真依然能感觉到它的回应,剑影上的光辉如同被泪水洗过一样清亮。星仪曾经意图缔造真灵以追寻超脱,他对永恒的执着凌驾于所有之上,他也坚信能以此道证得永恒。
只是,超脱就能为他带来他想要的永恒吗?星仪是否明白,他的愿望已经成为痛苦的负累,还是说,他决计无法接受被这愿望本身背弃的结局?
他想要留下一切,唯独不能不惧于失去。
谢真知道,当他以那决绝的方式在权柄争夺中胜出时,那所谓的最后推演就已经完成。他对天魔,和它升华而成的真灵别无所求。他不需要真灵带给他超然的力量,不需要真灵助他攫取永恒,甚至不需要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渐渐变得雪白的荒地上,为了阻击混沌而战斗的修士和妖族们,他们身后那原野城池,广阔的山川,数不尽的生灵,那里才有他熟悉和挂念的一切。他也没想过和长明永永远远地活个万世千秋,只要他们还能在途中彼此相伴就好。倘若物换星移,沧海桑田,遥远岁月后他们都被遗忘,世上的火焰也不会熄灭,明月下仍会有新的故事。
谢真将剑影托在手中,澄澈的轮廓逐渐融化为一捧银辉。就像放飞一只鸟儿那样,他两手向上轻轻一送,让它去往天际。
去吧,不必再执着,那本也不是你的执着。除去渴求着永恒的束缚,抛却你过去的沉重悲哀,蜕去尘世躯壳,自死而生。
随着他目光所指,无垠的混沌间掠过轻风,吹开了天地间的清浊。
那一缕银辉徐徐升腾,它的离去牵动了这片将它缔造的神魂之海,顷刻间,海面上无数光痕跟随着它一同升起。每一道或许都如滴水般渺小,但万千雨线高悬时,正如潮水倒流,奔向天边。
谢真抬头遥望,天风吹送,他的衣袂发梢也随之飘扬。半空好似星辰乱落如雨,不过是从海水落去虚空,在这唯一见证者的注视中,那些解脱的光芒逐渐洒作了一道闪烁的银河。
再然后,繁星的灿烂也淡去了,只还能看到一点朦胧清光。那是被他亲手送别的天魔,业已升华的真灵,最后留在这世间的余晖,宛如月色停驻云间。
黯淡的海面开始缓缓塌陷,如今这里只剩下废墟。没有等着浪涛把他卷入,谢真纵身一跃,向海中坠去。
这是真正位于虚实之间的疆界,数之不尽的散碎记忆如云飘荡,一段段思绪被乍现乍灭的念头席卷,化作起伏的暗流。缥缈浩瀚中,他也不过是一缕水花,在潮水中随波逐流。
起初那空茫中有一些倦怠,万千如丝絮般飘摇的思忆中,一个人的神魂似乎微不足道。喜乐是曾在这世上焕发过无数次的喜乐,悲愁也是从无数人心中穿过的悲愁,一切都能容许,一切都可以释怀,只要消融在这海中。
但是……不行。还有至关重要的事情,决不能忘记。
谢真一点点将念头凝聚,收拢心神,逐渐觉察到自身所在,仍旧清楚分明。在这上下左右皆是茫茫一片的地方,他细细辨别着这些卷动的暗流。
他确实如约找到了方向。隔着不知多么遥远的距离,多少起伏的海潮,他依旧看到了那如同燃烧星辰般的火焰。
回去,是时候回去了。望见那耀眼的色彩,他犹带痛楚的神魂中也泛起欢欣。
他才校准了道路的时候,忽觉火焰的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片刻之间,那穿越虚无而来的踪迹已经不容忽视,似一道明光刺破海雾,刹时他眼前就是一片辉煌灿烂。
谢真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凤凰的神姿如梦如幻,尾羽拂落着闪动的流光,金赤交辉的双翼上披着重重烈焰,也遮去了上面曾经的伤痕——长明一定希望在迎接他得胜归来的时刻,一切都光彩夺目,完美无瑕。
羽翼向他合拢过来,又在他身边化作飘拂的火焰。华美的幻影裹住了他,谢真感到一只手被紧紧握住,接着长明就把他拉进了怀抱。
在那柔融的温暖之中,谢真终于觉得,他一路穿过的混沌与虚无,实在是太寂寥,也太冷了。
当他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落到了虚实境界之外。周围骤然变得缓慢而轻盈,他又看到了那座卷成星空的深井。随着天魔的离去,在幽蓝夜幕上旋转的星光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只留下了些许残迹。
被那些疏淡的微光映照着,他们在这静谧中相依相偎。
“你伤得这么重。”长明低声说。
尽管他已经强自镇定,谢真仍能听出那压抑不住的一丝颤抖。他下意识道:“已经没事了……不过你怎么看得出来?”
要说他先前的确伤得不轻,不过那也只是在神魂上,离开那曾被天魔深深浸染的核心后,他都觉得没什么大碍了。
“诈你的。”长明道。
谢真:“……”
“好吧,其实是看到的。”长明和他分开了一点,“刚才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全是银白的血迹。”
谢真一怔,赶紧低头去看,却什么都没见到。想想也只能是因为那映出的显相消失了,他正在斟酌言辞,长明却不好糊弄:“是伤在神魂吧?”
“……是。”谢真老实道,“不过星仪输了,我取得了天魔的控制,机缘巧合它最终升华,然后遁去了。”
饶是长明有了准备,听到这过于简洁的总结,也有一会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一看他的表情,谢真就知道不说清楚不行了,于是把他如何在博弈中战胜了星仪,又是如何见证了真灵的蜕变,三言两句间讲了个明白。
长明这次倒是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大概因为怀中有着实实在在的重量,即使是谢真说到他舍弃了对天魔的掌控,让其最终离尘世而去,他也没什么惊异,就好像他门口每天都会放飞十个八个真灵似的。
只是听到谢真为了斩断星仪的影响而撕裂神魂记忆时,他还是不禁收紧手臂,也顾不得是不是会显得太缠人了,总之就是不愿意放开。
“剑法忘记了就再练回来。”他笃定地说,“这对你来说一定不是什么难事。”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反倒是对谢真的信心没有一丝动摇。谢真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正该如此。”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怅然:“我想,瑶山剑法在创立时并没有抱有什么阴谋目的,只不过到了天魔这样特殊的联系之间,让星仪没有放过利用的机会。”
想到星仪曾经与瑶山彻底作别,隐姓埋名地开展他的大业,他仍觉得至少在那个时候,星仪还是对他这个一手建立的门派有着真情实意的。
“剑法本身又没有什么错。”长明道,“改变的从来都是人而已。”
“是啊,虽然遗憾,但我已离开瑶山,也不会再将它修习回来。”谢真叹道,“从前我常想着要整理自己的剑法,只是诸事耽搁,也总觉得机缘未到。如今的一纸空白,未尝不是新的契机,可以从头开始。”
“你的剑法啊……”长明喃喃道,“那你要第一个教我。”
“教是能教。”谢真瞥他,“但你会好好学吗?”
长明一顿,短暂地从柔情蜜意中清醒过来,意识到正经学起剑,可能就要见识到什么叫大师兄的严格了。谢真挑眉看着他,显然是想起了以前他们只是寻常练剑的时候,长明有时也会靠撒娇蒙混过关的幼稚往事。
在被翻旧账之前,长明面不改色道:“当然,你到时候也不许嫌我学得慢。”
“不用到时候,回去就可以教了,虽说现在也只能教一招,但还挺好用的。”谢真说,“刚就用这招打过了星仪来着。”
长明:“……”
逗完了长明,谢真也忍不住笑了。即使周遭仍然是半明半暗、似在梦中的星夜,他也有了种重回人世的踏实感觉。
长明这时却想到一事:“先前我们可没有把星仪的化身赶尽杀绝,他借由你的神魂记忆,在天魔中施加干涉,但并不是真的藏匿在你的记忆里。即使你在那个层面将他斩破,也应该还有外在的残留才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深井的下方看去。夜幕间氤氲的云层让他们暂作栖身,此时一览无余,没有什么躲藏的余地,而向下就是星空的渊底。他们对视一眼,越过云间,再度下探。
曾经映照着几道真灵显相的渊面上,那华美景象不再,所余唯有幽暗的水面。天魔离去之后,这里的确已经是一片寂静的废墟。
在渊底中央,谢真看到了最后的化身。那已经称不上是什么化身了,支撑其中的神魂几乎湮灭之后,那勉强拼凑的轮廓也如烧熔般失去了形状,像是一团轮廓模糊,由金砂捏合而成的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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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补天裂(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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