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

北宋汴梁城外,乌云青压压的,淅淅沥沥地下着毛毛雨。羊十九戴着斗笠,背着一副小弓箭,骑着一匹小白马,沿着山路慢慢地走过来。山里雾蒙蒙的,白色的云烟顺着风飘忽忽的,一会儿遮了这片树林,一会儿现了那片山头,迷迷障障。于是我们有时候看见一只斗笠慢悠悠地飘过来,一会儿仔细一瞧原来飘过来的是一副小弓箭,等下眯个眼发现是一匹小白马咯噔咯噔地溜达过来,等快到了面前,羊十九才“呼啦”从飘走的一朵云烟后面冒出来。

羊十九橄榄色皮肤。如果要画她,只要把画旁边大树的颜料混在画泥土的颜料里一搅和,就可以画了。这也算一种保护色。当她爬树上掏鸟蛋的时候,她就绿一点,不留神你就以为这大树成精了,自己在那张牙舞爪地掏蛋,也没见它长出吃蛋的嘴巴。当她趴在河边土里晒太阳的时候,她就黄一点,不留神你就要踩上去,坐在她背上,好奇地研究下眼前这块长得像屁股的石头。(羊十九的翘臀是每天靠墙撅屁股练出来的,线条紧凑有张力,十分耐看)。她橄榄色的脸上长了一对连心眉,其实这连心眉中间还差一毫米没连起来,羊十九就很操心,觉得这两条眉自己想连,就得给它们搭把手,就像亚当对上帝勾勾小指头,勾到了就有如神助。(这个比喻不知道羊十九是如何体会到得,不过,汴梁当时虽然不卖诺基亚手机,留大胡子的传教士还是有的。很可能有天逛大街好奇收了人家的传单,看到上面一个老爷爷用手去勾一脸没睡醒的小年轻,她就觉得肯定早上太早了,老人家就是这样的,早上么睡不着,晚上又太早睡)。

羊十九就把黑炭头削成小铅笔,没事就在眉心点一下,立马就感觉自己面露凶相,要干一番事业。平时她点完眉心,就去找胖橘,对它龇牙咧嘴,再在它面前做五十个俯卧撑挑衅,虽然胖橘一般看到第三个就扭头走人了。这次她点完眉心,胖橘跑隔壁去找老相好了,羊十九只好一个人坐门槛上发呆,她忽然觉得不如占个山头称大王。这个想法让她很兴奋,她就张嘴在唇间小声念了一遍,“占个山头称大王”,觉得很有气势,和自己的连心眉很搭调。

“占个山头称大王”,我放下笔,也轻轻地念了一遍,也很兴奋。跑去阳台吸点新鲜空气。初秋的空气有好几层,像多层口味的蛋糕,可以吃。上面浮着晒热的奶油,下面是清凉薄荷,中间夹着浓郁的桂花香。当然层与层之间还参点小灰雾霾颗粒,咬着会咯嗞咯嗞,不过也不会爆掉牙。我觉得羊十九这个志向很牛逼,占山头称大王不就是当女流氓么,这在古代可是凤毛麟角。

古代历史上记载的无非两种女人,守妇道的某某氏,和不守妇道的下流坯子。对于写历史的男人而言,守妇道的贞节坊是要拿来表彰的,但是这种女人通常太正经,不活泼,没什么情趣,冷不防变成个牌位来吓人。不守妇道的下流坯子么是要在道德上予以谴责的,但是她热情奔放,投怀送抱,一会儿是青楼里的翠花,一会儿是书生帐里的妖娆女鬼,让人春梦连连,把持不住。而女流氓这种女人,她既不立牌坊又拒绝被意淫,因为女流氓嘛长得再漂亮也是带把刀的。借弗洛伊德老人家的话就是她总是晃着明晃晃的刀进行阉割威胁。所以写史的男人总是小心翼翼地勒紧裤腰带,绕过这些女流氓,去写男流氓。这男流氓遍地都是,整部历史简直就是男流氓史。大流氓在朝廷翘着二郎腿做官,小流氓在地方揭竿起义,杀入朝廷,夺了鸟位,也翘起二郎腿做官,大小流氓风水轮流转。虽然史书写来写去,流氓总是带把把的,这也不妨碍我想象一个女流氓的形象,羊十九(名字比我多十七,我叫羊二,但她年龄比我小,她十九,我都三十了),橄榄色皮肤,翘臀,好看的肌肉线条,爱画连心眉,养只宠物胖橘,高兴就练练俯卧撑,一口气做五十个(我呼哧呼哧地才二十个,哼)。不过这是她当上女流氓前的形象,至于她后来成为正儿八经的女流氓有没有变得黑胖黑胖,五大三粗,青面獠牙,或者梳起朝天羊角辫,勾起远山眉,穿个绣着胖橘图案的肚兜(也许那时候胖橘已不在),我现在还说不上来,毕竟我连她能不能干到女流氓的位置还不敢打包票,总觉得这路子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年轻人有理想总是好事,特别是年轻女人。

占个山头称大王,这个理想听上去像个气势汹汹的口号,实践起来会有各种不同的版本。故事的第一个版本,也就是最简易的版本,已经被我枪毙了,因为第一,它有点像小孩子摆家家,幼稚;第二,它怎么也编不长,没矛盾没悬念,一根筋到底,四五句的样子就讲完了。故事是这样的:羊十九本来就住在山上,碰巧那片山头没住别人,那就意味着被她独占着。一天早上她起床,想起梦里有人叫她“十九王”,她就激动地去把还在睡觉的弟弟从床上揪起来,让他叩头叫她大王,叫完放他回被窝睡觉。她就这样喜滋滋地收了小弟。然后她用草纸给自己做了个小王冠,用墨汁在额头上描了个“王”,自封了大王位。这个版本最大的缺陷在于羊十九安逸地呆在家里,没有出门闯荡,所以不够流氓。于是在重新开始的第二个版本中,羊十九离家出走了。她的家显然是个大家族,因为她都排行十九了,这种家庭非富即贵。在这个故事里,她是相国府待嫁闺中的小姐,这样写我还是存了点私心的,万一羊十九占山头的事黄了,落草不成,还可以回娘家找靠山。当然我可不想这种事发生,但是谁又知道呢?

羊十九骑马来到汴梁城外,来找这么个山头。她出门之前和相国夫人告别,“老妈,我就出去玩几天,等我回来了,该嫁进哪个府,怎么嫁,都依您。婚前单身旅行您得依我,人生最后几天快乐日子您就让我自个儿享受享受吧。”相国夫人想想自己当年最后几天做姑娘时,就曾偷了一只毛驴奔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跑了一夜,那时候她也是心血来潮,忽然想要仗剑走天涯。剑有没有带倒没关系,可以路上买,只是第二天天亮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往后一看,自己还在知府大院的后花园,而那只毛驴眼睛上戴着眼罩,所以这一夜它都在院子里绕圈圈。那只可怜的毛驴因为加班一晚上也累趴下了。于是她叹一口气,认命了,风风光光嫁进相国府,下了轿,亲手合上深宅大院的门,从此只见夕阳不见天涯。所以这次女儿要出门透透气,她不反对,再说反对也只能逼她半夜偷驴子重蹈覆辙。她让丫鬟把小马给十九牵过来。在相国夫人眼里,仗剑走天涯这种冲动走两天也就没了,她打赌十九走到汴梁城外看到太阳落到山那边就会兴奋地说,我到天涯啦!至于仗剑,她把她清晨锻炼身体用的小木剑连同家里切西瓜的水果刀,还有飞镖玩具一股脑都塞十九包里,然后拍手说,“哇,十九好厉害哦,有剑有刀还有暗器,这简直要做一代女侠哟!”搞得羊十九也很激动,马上称自己为“一代女侠羊十九,江湖恩怨在身,在此别过母亲大人。”临走时,相国夫人顺手给十九包里塞了一包防晒粉,“走江湖别忘记防晒,别到时候回家跟个黑鬼似的,把上门提亲的都吓跑。”

关于这个防晒粉有必要补充一下。相国府的防晒粉自然和街上十个铜钱一包的不一样。街上卖的大多是蚌壳打粉,据说蚌壳擅长挡太阳,所以珍珠才这么白。那么蚌壳粉糊脸上也是一样的道理。而相国府的防晒粉是京城御医开的方子,三味药,分别是野生白头翁屎,野生白孔雀屎,野生白蛇屎。去掉有颜色的部分,取其屎中之白,在日蚀发生的时候,和珍珠混合搅碎打匀。但日蚀不是说有就有的,相国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张脸需要防晒美白(不仅女人要防晒,男人也要,不仅主子要防晒,仆人也要,这是相国府身份的象征)。所以相国府就腾出一块地养了一只白头翁,一只白孔雀,一条小白蛇,专人饲养接屎。但为了和御医的方子尽可能地吻合,这块地专门用篱笆隔开,插上一个牌子,上写“野外”。而原方的日蚀制粉日也改成了月明夜,意思是一样的,就是太阳不见了。

其实出门打个伞最防晒了,但是不行,那是没钱人干的事。稍有钱的就去街头买蚌壳粉,蘸水抹一脸灰,像个泥水匠,只露一双眼睛。大夏天毒日底下,灰粉晒得干干的,灰脸遇见灰脸朋友,没讲几句,嘴角的粉就咯嗞咯嗞裂开了,再讲几句,裂缝就在脸上延伸开来,像一脚踩在薄冰上吱嘎延伸的冰纹。说话的人说着说着就凭空加了许多语气词,比如“哎呦”“嘶——”“啊——”听上去情感相当投入。本来两个灰脸小姑娘相见交谈,等告别时都已是满面褶子和龟裂的老太太,就像这话谈了一辈子那么长。谈到最后都是“受不了了,我要回家洗脸!”然后端着头绷着个脸皮相互挥手示意再见。如果是大风的日子,灰粉吹得干干的,灰脸遇见灰脸朋友,没讲几句,一阵风过来,灰粉屑就轻飘飘地在两人之间飞起来。然后就有一个开始打喷嚏,打完说“不好意思啊”;另一个也开始打喷嚏,打完也得说“不好意思啊”。这样一来,她俩只能在一个个喷嚏和一个个不好意思中间见缝插针地把要讲的事讲完。有时候风太大了,灰粉屑飞得像小雪片似的,说着说着,对面的灰脸朋友就慢慢地淡掉了,好像要凭空消失。所以谈到最后都是慌忙去空气里捞一把,“喂,你别走哇!”

有钱人如相国府的,就抹一脸白,他们不怕大毒日或者大风天,因为他们都随身带一小瓶喷雾剂,感觉脸上哪块粉要裂或要掉,就滋滋两下,稳住它。涂灰粉的人也不是买不起喷雾剂,只是市面上卖的粗糙,一喷就是一根水柱,或者先一根水柱然后分叉。本来只要润润脸,保保湿,喷完却成了眉毛眼皮鼻子都在滴灰水,像要融化的冰棍,所以没人乐意拿出来喷,怕被人取笑。除非眼皮子拉扯得太难受,才偷偷拿出来小心喷个小水柱救救急。

这粉白天涂主要是防晒,晚上涂主要是美白,就像面膜一样。相国府一到晚上就静悄悄的,大家都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敷面膜。因为煤油灯太亮又有灼热感,影响美白效果,面膜时间就改成用萤火虫灯。于是相国府晚上就是大家顶着个白白的脸,躺在各自房间,在一闪一灭的萤火虫冷光中,一呼一吸,一吸一呼。知道府上这习惯的人都不在晚上九点后来串门,省得被吓到。府内房间也不互相串门,怕自己人吓自己人。而羊十九这时候就把胖橘抓到床上,把她的白粉配额糊到猫脸上,萤火虫灯一闪一灭地把它唬得一愣一愣的,羊十九就跑到院子里抓蟋蟀去了。后来胖橘慢慢地就变成了胖白,白脸黄身,看着怪怪的。羊十九干脆把它身上也糊上白粉,慢慢地胖橘就被改良成波斯猫了。

羊十九这次出门没带胖橘,怕它拖后腿,毕竟占个山头称大王是有风险的。雨还在下,汴梁城外山坡绵延起伏,郁郁苍苍,羊十九感觉这雨都是绿色的。她仰起头张大嘴巴喝了点绿雨,凉凉的像夏天的绿啤,抹了把脸上的水,感觉自己的眼睛绿了,嘴唇绿了,还顺便长出两根绿色的鲇鱼一样的胡须,忽然想在雾蒙蒙的云烟里甩起鱼尾游走了。她四处张望着,在这片无尽头的绿色里,她不知道应该占哪个山头好。既然是占山头,那最好有人已经在山头上了,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囤了几箱金银财宝,然后等着羊十九大喝一声,“老娘羊十九在此,快快受降!”把小木剑往那男人脖子上一横,他就吓得两腿发软,跪地求饶。然后羊十九一脚把他踢下山,住进他的房子,占了他的媳妇和财宝。可是,占他媳妇干啥呢?反正不能放她下山,剩羊十九一个人在山上她晚上肯定睡不着。那就和她在家门口坐着嗑嗑瓜子,唠唠嗑,看个手相,踢个蹴鞠什么的。反正两个女人在一起能做很多事,总比一男一女在一起能做的多很多。

这个故事如果这样写,稍稍有了点女权的味道,毕竟两个女人把一个男人赶走了,这俩人还玩得挺好。这对于我这么个女权主义者,这学期开了一门女性主义电影课的小讲师来说,还是对胃口的。不过呢,羊十九赢那个男人也太容易了,这样就很没意思,不打个架不流点血也好意思叫占山头?我在马桶上一边玩着手指,一边想着如何给羊十九添加难度系数。这个故事的很多想法都是在蹲马桶的时候产生,因为我有便秘的毛病,每天有相当长的马桶时间。如果不定时定点蹲一蹲,几天就变成了行走的沼气池。人家玩个打火机,吹个蜡烛,打个煤气,我就一哆嗦,生怕发生意外。其实羊十九也有这毛病,在重新尝试有点难度的占山头行动之前,她得在半路上拉泡野屎。

羊十九算算自己两天没拉屎了,今天赶了半天山路,小马走得不稳,颠着颠着,她忽然肚子痛想拉屎。她就找了一块空旷的草地蹲下来。本来嘛,野外拉屎要么找大石头后面,要么找树林子,总之要隐蔽,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可是那些隐蔽的地方生物也多,羊十九毕竟是相国府的千金,还不习惯拉屎的时候屁股底下冒出一只□□,跳起几只蝗虫,或者有一条蛇盘成一坨屎的样子,吓得她分不清哪一坨是他自己拉的。有可能她拉的不是屎而是像屎的蛇,这个想法足可以让她便秘好几天。在空旷的草地上蹲着,羊十九给自己撑了个伞,省得雨水顺着屁股流下去痒痒的。不过,这伞只挡上面的雨水,两腿间的过堂风是挡不住的。她一边热腾腾地嗯啊着,一边享受着底下阵阵清凉风,好不舒爽!这让她想到相国府的夏天,总有丫鬟站在马桶边上给她打扇。

丫鬟大多不怕她,所以经常敷衍了事。如果她们给相国夫人打扇,估计离她二十公分,上下左右都有兼顾给风,风力分一二三档,根据不同的天气自动调节,无需相国夫人提醒。而且她们不仅不嫌相国夫人拉得臭,反而在茅房和她聊桂花、栀子花、茉莉花,自觉地起到意念上的空气清新剂的作用。而如果拉屎的是羊十九,她们就离她一米远,定点在一个部位扇,扇得那块地方的汗毛倒了立不起来,还起鸡皮疙瘩,其他部位却热得直冒汗。丫鬟嫌羊十九屎尿臭,都是自带几竹筒的新鲜空气,左手平举着吸一口,然后右手给羊十九扇几下扇子。后来她们在氧气竹筒里添了各种好闻的花瓣,吸的时候甜甜香香的,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像抽大烟,还顺手递给羊十九一筒。后来不知谁带头发明了把薄荷、茶叶、茉莉这些晒干炒制混合成烟丝,放在烟杆里烧,当真抽起了大烟。刚开始左手平举着吸一口,右手扇几下,后来就沉迷于吞云吐雾,把扇子递给羊十九,“小姐,借你手用一下哈”,羊十九就借给她用了,自己打起扇来。这扇还必须打,因为丫鬟炮制烟叶的技术还不成熟,烟气老大,有时候羊十九蹲半天马桶没蹲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来汗蒸的,周围白烟缭绕,摸摸身上也是汗渍渍的。沉迷于抽花烟的丫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吞云吐雾,怕被相国夫人发现,就只能借用羊十九的茅房时间。所以她们老过来提醒羊十九,“小姐,该拉屎啦!”或者“小姐,便便时间到啦!”后来干脆每次路过羊十九的房间,就用拟声词,“小姐,嘘嘘”“小姐,噗噗”,听得羊十九□□一紧,反而害起便秘来。

关于抽花烟再补充一点,虽然羊十九抗拒“嘘嘘”“噗噗”的强行召唤,但她还是很喜欢看丫鬟抽花烟的。有个丫鬟早上六点钟犯烟瘾,因为抽得早,也不用担心相国夫人发现。她一般在走廊尽头屋檐下靠着红墙抽,穿件素白袍,散个头发。那时候天还没亮,空气还是雾蓝雾蓝的。蓝空气流过她的白袍子,泛了点蓝影子。周围麻雀啾啾声,吱呀开门倒马桶声,檐角风铃声都浸在蓝水里,闷闷的,像还在半睡半醒,哈欠连天。等灰白烟从口中徐徐吐出,就像大冬天打了大大的哈欠,热气腾腾。然后她在自己制造的白气团里懒懒地吸一口,再张嘴打个更大的哈欠,像嚼颗泡泡糖,一次比一次吹得大。这灰白烟就弥漫地像件大披风。羊十九趴在窗台这边看着,一边扑哧扑哧吸清水鼻涕,一边想过去披下这件暖暖的大披风。本来羊十九从来不早起,但她就想看看小姐姐抽花烟,所以她还专门为此定了闹钟。那时候上供机械钟的洋人蛮子还没有出现,羊十九就在时辰盘香上算好时辰,画上记号,系上个铃铛,等盘香到点烧到那儿了,铃铛就叮当掉地上,把她吓醒。当然就吓这么一下是不够的,这只能让她翻个身,于是羊十九又在到点的盘香那段刷了胡椒水,翻个身再等一会儿,她就得开始打喷嚏,一个比一个响的把自己给震醒了。所以在看小姐姐抽花烟这事上,羊十九还是下了点狠心的。

而这位小姐姐也表现出高度的职业操守。羊十九趴在窗台吸鼻涕的时候,她肯定已经靠着红墙叼起大烟杆了。她每次吸哪种花草为主的烟叶,她就在头发里插同样一朵鲜花。比如她今天插了一朵白茉莉,待会儿准飘来茉莉花香的烟,为了配合茉莉花的主题,羊十九就去泡一壶茉莉花茶,捧在窗台上慢慢喝。改天她插了紫色的薄荷花,羊十九就去泡一杯薄荷茶,捧在窗台慢慢喝。但有一天,她插了支狗尾巴草,羊十九就犯难了,茶罐里没这口味啊。她就跑去小姐姐那看个仔细,果然是狗尾巴草。小姐姐徐徐喷她一脸烟,“看什么看,来抽一杆,狗尾巴草,野性十足!”所以羊十九抽花烟是从抽狗尾巴草开始的。野性不野性她倒没抽出来,反正她觉得吸了一口,鼻子痒痒,吐了一口,舌头也痒痒,就像狗尾巴草毛毛里粘着的小草籽儿都蹦到嘴里来了,好像我小时候吃的跳跳糖。这个不知道羊十九能不能感受得到,如果和她解释说现代的跳跳糖就是狗尾巴草籽儿糖,她准会拍拍胸脯说,“我知道,我知道,就是痒痒糖。”

其实抽花烟的感受引人而异,小姐姐抽狗尾巴草一点都不痒,反倒是很想扭屁股,仿佛后面长出了尾巴。她绕着自己吐了一圈灰白烟,然后高举着烟斗在里面扭屁股,像在转白烟做的呼啦圈。白烟蒸腾而上,一会儿就把呼啦圈转上了脖子。不同的花草也有各自的性格和遭遇。有一次抽映山红,小姐姐抽着抽着就大哭起来,白烟熊熊地冒,像烧了一堆纸钱又烫又呛人。羊十九连忙往烟斗里吐了几口唾沫,灭了这花烟。有一次她俩一起抽牡丹,吐出的烟还带点娇嫩的红,细细的两条烟飘着飘着就缠在一起了。她俩故意往相反方向吐烟,结果飘了一会儿各自拐了个弯又碰头缠绕。看来这两牡丹花精生前有一腿。最累的是有次抽月季。估计这月季以前是个话痨,羊十九抽得好好的,忽然张口来一句“看我戳死你!”小姐姐白她一眼,“十九你活得不耐烦了,戳我干嘛?”羊十九忙解释,“刚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说话,其实我并没想和你说啊,奇怪了。”又抽了一会儿,小姐姐来了一句,“你给我滚远点!”还跺了一下脚。羊十九刚想说点啥,结果吐了一口烟就变成“啊呀,好大一只毛毛虫!”然后她俩就一直抽一直说,说到最后坚信自己是两朵下半身在泥土里踩着蚯蚓,上半身忙着招呼小蜜蜂,还一边骂着邻居男孩的月季花。

现在蹲在草地上拉野屎的羊十九,倒是下半身提防着蚯蚓,上半身赶着苍蝇,一边想着如何改进家里的马桶。如果要引进拉野屎的清凉风,那么要在马桶上凿个缺口,架上小水车,底下铺上一石槽,让水流过推着水车转。有了水车转轴的动力,想干点啥都不难。比如想要有风,就在转轴上插个小风车,屁股后面就吹起凉丝丝带水汽的风,就是现在这种下雨天拉野屎的趣味。比如想要有人帮你擦屁股,就在转轴上插个小人,让它拿着草纸360度旋转无死角地帮你擦干净。比如擦完想洗屁屁,就在每条水车臂上装上小水桶,撅着屁股享受水桶浴就好了。还可以根据不同口味选择在水槽中加热水、加薄荷或者想要刺激的话加点胡椒。当然,转轴上还可以插痒痒挠,按摩球,或者是粉扑球,为干净的屁股擦上白白的痱子粉。羊十九就在那片毛毛雨的灰色天空下,打着一把灰色油纸伞,撅着屁股,像一大朵灰蘑菇杵在草地上,想象着坐在风车呼呼转的马桶上。她忽然有点想家,想抽花烟的小姐姐。

这时候油纸伞破了个洞,一串雨珠贴着羊十九的面颊滴下来。羊十九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擦完屁股,牵来小白马,掉头回家。我想拦她一把,小白马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但还是径直跑起来了。看来是拦不住了。如果不是这泡野屎,羊十九不会没事想起家里的马桶,就不会由马桶想起抽花烟的小姐姐。当然如果不是这鬼天气,要不是油纸伞上有个洞,掉了一团鼻涕一样的雨珠粘她脸上,也许羊十九不会打道回府。这团鼻涕糊了她眼睛,感觉这漫山遍野的雨把世界都罩了起来,再走下去也差不多,还在这罩子里。羊十九想,把远方踩在脚底下的时候,也就不过如此,还有点寂寞。原先山那边自由的诱惑,“羊十九快出来撒野!”已经抵不上抽花烟的小姐姐那升腾的暖暖的灰白烟做的大披风了。她要回家。

羊十九回家以后,这条故事线也就差不多到了尾声。她花了一个月时间改进了自家马桶,然后抱着马桶嫁进了亲王府。因为亲王府并没有马桶配套的石槽,她就亲自督建了一个。自此,亲王夫人再没犯便秘,足寿至七十而终。剧终的时候,刻墓碑题词的叮叮当当声就响起来了,好像羊十九吃了七十年粮,拉了七十年屎,顺顺当当地完成了人生使命。没人知道她曾经有过“占个山头称大王”的流氓理想,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其实我只要把天气改一改,把那把油纸伞的洞补补牢,羊十九就不用这么失落地着急回家。故事回到还在拉野屎的羊十九,当她擦完屁股起身的时候,忽然雨过天晴,山那边挂了一道彩虹。她啊啊地跳上跳下,想告诉每个人“哇,快来看,彩虹哎!”然后发现只有小白马甩甩尾巴应和她一下。不过这并没影响她的情绪,她一拍脑袋,说:“呀,我是来占山头的啊,我怎么忘了呢?那我还不能回家。”这时候,她看见不远处的山头有一栋房子。

羊十九马上觉得这就是她理想中应该去占的山头,因为它就在那道彩虹底下,简直天启神谕。走近看,这白房子虽然只有一层,用鹅软石搭建的,凹凸有致的外墙面像鱼鳞一样,三角形的房顶是青瓦铺的,像鱼的头。旁边的大树被风吹一吹,阳光下的树影在鹅软石上荡来荡去,这房子就像鱼游起来了。这个鱼房子很活泼,可惜是白色的。羊十九已经在考虑住下后要把它刷成蓝色的,然后在三角形房顶的中间拆掉几块鹅软石,开个小窗,以后这条鱼就能在阳光下眨眨眼,月光下翻个白眼,下雨天呢还能哭一会儿,就更活泼了。不过在刷漆开窗之前,得先想办法把它占为己有。这是个问题。

就像前文所述,羊十九策马奔腾,一路跑上小山坡,大喝一声“老娘羊十九在此,快快受降!”小白马因为在相国府从没撒欢儿跑过,这一溜烟的山坡把它累得气喘吁吁。羊十九也有点紧张地气喘。如果出来几个大汉她就赶紧撤,毕竟寡不敌众。结果啥动静都没有。羊十九心下窃喜,如果这鱼房子没人住,她就捡到大便宜了。于是她又高兴地喊了一声,“老娘羊十九在此,快快受降!”,就像在喊失物招领,要是喊三声没人答,就算名正言顺地归她了。就可以去门口挂个门牌叫“十九居”。她正想喊第三声完成形式,结果窗口探出个脑袋,叫道“谁啊?”羊十九吓一跳,赶紧往包里掏了掏,掏了把小木剑横在这个人脑袋上,一看是个胖胖的白脸男人。他并没有像原定那样吓得两腿发软,跪地求饶。他看一眼脖子上的剑,还往上蹭了蹭,说:“哇,印尼檀香木。”羊十九答“大哥,是印度老檀。”白脸男说:“哇,你家的镇家之宝?”羊十九答“大哥,我妈晨练的小道具。”白脸男说:“你把它架我脖子上干嘛?”羊十九答“大哥,你的房子能不能借我占一下?我把这剑给你做个交换。”

白脸男心里一盘算,这剑去当铺随便当个几十两银子,而他这破房子属于违章建筑,鹅软石是旁边河边捡的,木架子是旁边树林子里砍的。唯一花钱的是那些屋顶瓦片,其实也不是瓦片花钱,而是那天晚上他拉了车去城里,打算半夜去人家屋顶捡瓦片。等待天黑的间隙,他去青楼喝了壶花酒,叫了个钟点按摩服务,也就十两银子。这笔交易他一点也不亏。当了剑,去城外近郊置办一套砖瓦小房,还能剩点花花。不过他还是纳闷,“你们城里人大老远跑来占我山里的破房子干嘛?”羊十九答:“大哥你不懂,咱在城里呆腻了,过来种种菜、养养鱼,以后开个农家乐。”她才不想把占个山头称大王这么个理想说给她听,怕说了吓到他。

羊十九把檀木剑给了白脸男,又觉得口说无凭,要白脸男写个授房字据。白脸男就写道“汴梁城外三十里一座青山上的一栋白房子归羊十九所有。”羊十九看了忽然很感动,坐拥一座青山一栋房,吞云吐雾,就差自己给自己封个王位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这句话其实啥都没说。放眼望去都是青山,但凡造个房子基本都刷成白色。城外三十里不过是个虚词,谁也没拉尺子量过。但这山确实没名字,这房也是个违章建筑。羊十九想了想,按山的线条房的轮廓画在纸上,然后把这句话改成“汴梁城外三十里这座青山的这栋白房子归羊十九所有。”然后在两个“这”字边上,各画一个箭头指向图上的山和图上的房。这下她觉得很牢靠了,图文并茂,怎么也跑不掉了。她就高高兴兴地去拴马,准备安定下来过日子。走了两步被石头绊了一下,她就开始发呆,觉得这么容易就占了山头,有点没劲。就像本来龇牙咧嘴地去抢小朋友的玩具,忽然老妈拖了一筐玩具过来,“十九,够你玩一辈子的了!”玩具顿时就没那么好玩了。同理,不是自己辛苦抢来的房子占着也没什么大意思。而且,只是借了家里有钱做了一个小交易,这样想着,就更没劲了,简直弱爆了。我也看不起她,哼哼,羊十九,富二代,买个山头还美滋滋,臭不要脸!我得把这个故事写个结尾收口,重新开条故事线。但是这时候,羊十九忽然说要改过自新,要搞个占山头仪式造造气势。

这个仪式其实很简单,就想证明羊十九占了这房子是花了点力气的。羊十九提议:“大哥,我们打一架比比谁厉害好吗?”白脸男立马说“你厉害,你厉害!”然后像拳击裁判一样举起羊十九的胳膊说:“羊十九赢!”羊十九觉得怪无趣的,她又提议:“大哥,我去屋里抢点你的东西把,你一定要过来拦我。不过仪式完了我还是会还给你。”白脸男立马说:“随便抢,随便抢,我用不着拦你!”羊十九顿时蔫蔫的,还是装模作样冲到屋里,一看,的确不用栏,因为并没有什么好抢的,就一床铺盖。也不用费劲去翻箱倒柜,因为并没有箱子和柜子。羊十九还是不死心,她又提议:“大哥,我和你玩个飞镖游戏好吗?我投三个飞镖把你钉门上,当然钉的是衣服不是肉。然后你讨个饶,我就把你放下来。”白脸男正想直接讨饶,忽然看见羊十九拿出三个飞镖。虽说是个玩具,也都是镀了一层金,他就改口说:“要是这游戏玩好了,你把这三个飞镖都送给我?”羊十九想,好不容易整个占山头仪式,为了抵消刚才木剑换房交易的负面情绪,结果又要被铜臭了。看来占山头是绝不能显富的,下次要注意了。于是她下意识地把老妈塞一块儿的水果刀推到包包里面,这可是瑞士蛮夷上供的钢刀,切菜切肉都刺溜刺溜的。相比而言,飞镖倒是没什么用,除了串烤串。

在家的时候,羊十九最喜欢丫鬟拎几只褪完毛的鹧鸪站在她面前,叫一声“十九,来,射!”羊十九就pia地掷一个飞镖去,把这几只鹧鸪都串成一串,然后放柴火里去烤。只要飞镖串串的都归她吃。相国夫人总说她吃相难看,因为她不是一只一只地吃,而是一排一排地吃。比如吃鹧鸪,她就先依次先吃一排脚爪,吐一排骨头,再回头依次吃一排鸟头,咬一排鸟嘴,爆一排鸟眼。这样流水线吃东西,总能吃出一种气势。有时候串烤鱼头,从小到大排好,就像一组三角形风铃。羊十九最喜欢哧溜哧溜吸脑浆,大鱼头吸起来是哧咕哧咕,声音低沉,小鱼头吸起来是哧啾哧啾,声音脆亮。所以从大吸到小,就是哆来咪发嗦,从小吸到到大,就是嗦发咪来哆。想着这会唱歌的飞镖串串,羊十九还舍不得送给白脸男呢。不过嘛,做人不能小气,况且他还让自己把他钉到门上去。于是羊十九就答应了白脸男。

白脸男大摇大摆地去门前站好,叉开腿,叉开手,好像皮影戏里的纸片小人被四根线牵着。他这样摆姿势不过想让宽袖垂开来,褙子摆撑开来,增加飞镖瞄准面积。等羊十九射中了他就打算叫声姑奶奶,然后拿了这镀金飞镖下山去城里喝壶花酒去。当然,他这样放心叉手叉腿的,还因为他觉得羊十九连他这个大活人靶都射不到,所以他还招呼羊十九“小丫头,往前靠靠,射不到不要紧,喏,直接过来戳到门板上去不算犯规哈。”羊十九撇撇嘴,心里计划着一支飞镖钉左袖,一支飞镖钉右袖,然后一支飞镖钉□□,完美倒三角。结果第一支飞镖跑偏了,戳进了左边地上的一坨马粪。羊十九连忙说,“不好意思,失误失误。”第二支飞镖也跑偏了,戳进了右边地上的一坨马粪。羊十九连忙说:“啊呀啊呀,怎么回事?”跑去捡回来,飞镖被马粪捂得热乎乎的(小白马到人家家里认生,紧张得到处拉屎)。第三支飞镖再次跑偏,瞄准的是□□,飞去的却是屋顶。羊十九只好跟白脸男借了晾衣杆把飞镖捅下来。

等羊十九捡回三支飞镖,重新站到靶前的时候,白脸男已经完全放松,开始在门前拉伸筋骨,做起广播体操。当他做到侧身运动时,两手臂左侧重合,忽然发现下一拍拉不开了,低头一看,一支飞镖把两只袖子一起钉到门板上去了。他说“我操!”想踢个脚却发现两只鞋尖也被钉到门板上去了,他说“我勒个去!”还在看脚尖呢,只听“嗖”一声,头发被钉上去了。他今天早起扎了个童子双发髻,所以钉得特别牢,脖子都被提上去了,梗着难受,像被拴着待填的鸭。他叫道:“**,羊十九!”羊十九一屁股坐地上,托个下巴,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这次之所以射得这么准,是因为羊十九习惯了串烤串,凡是成双成三成四的东西她都能一射一个准,并且力透最后一个,而单个的东西她就找不到感觉。刚才白脸男两臂一重合,她就突然觉得丫鬟提了两只鹧鸪要她串,接着她又看到了重合的两脚,像两只猪蹄,重合的两发髻,像两只兔头。反正她都嗖嗖地串好了。

不过眼前这个是羊十九串过最难看的姿势了,撅着屁股梗着脖子,胳膊肘还上下扑腾,像一只待宰的鸡,丝毫没有串好的鹧鸪那种恬静优雅与松弛。幸好羊十九并不打算把他烤烤吃。羊十九在脚边拔了一颗狗尾巴草,蓬蓬的毛刺上顶着一头雨水,太阳一照似乎拢起清薄雾气。羊十九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毛酥酥的舒服,水灵灵的清凉,然后就拿过去蹭蹭白脸男的鼻子,“大哥,你别紧张啊,你站直试试?”白脸男嘀咕嘀咕,“姑奶奶,我都被你钉成标本了,还怎么直?”说完,鼻子痒痒,打了三个喷嚏,松下一口气。胳膊不翻腾了,屁股也就不死撅了,脖子也就自然直了,忽然发现自己是能正正经经站的。只是和门板贴得比平时近一些,看着像在偷听门里面的奸情;或者关门的时候太急卡住袖子了,正小心翼翼地把它从门缝里撬出来。不管是偷听还是撬袖子,都比刚才待宰的鸡体面多了。白脸男开始嚷嚷:“姑奶奶,游戏结束了吧?这游戏一点都不好玩,快放我下来!求你了,羊大姐,羊大姨,羊奶奶,羊大王……”羊十九听到“羊大王”很高兴,自己又默念三遍“羊大王”,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要去给他从门板上放下来。

不过我对白脸男的这张甜嘴不大满意,总觉得这么个绝不抵抗只会讨巧的男人太没意思。在放他下山去喝花酒之前,应该让他再发挥点余热,不然总觉得便宜他了。问题是他这么个钉在门板上的标本,等着羊十九去放他下来,还能发挥什么余热呢?下午太阳懒懒的,我就歪在沙发发呆。这时一个学生发来微信“小黑羊(她白她了不起,哼),给你安利一部大尺度美剧《斯巴达克斯》”然后配了剧照发过来,照片中男奴隶站一排被女主人挑,被宠幸的都是身材壮硕,尤其器大的。“男人被看被挑,女权的雄起啊!”我想了想总觉得有点不妥,于是就想象了一下我羊二嚼着口香糖哼着小曲在检阅我的男宠后宫队。

不知道哪个好心人让男宠都脱得光光的,反正不是我。穿梭在这些黑的、白的、棕色的□□中间,我就像来选种马的配种员。种马的标准无非是肌肉结实、翘臀、长鞭,尴尬的是这个所谓的标准显然不是我制定的,而是配种站,而我只想点个花牌度个**。如果女人点花牌是在行使女权,那我就有责任把这权力行使到底。那就是拒绝配种站标准,点合本姑娘口味的。于是我让男宠们都披上纱巾,口口若隐若现,纱随风动,春心荡漾,一扫刚才选种的严肃。然后让他们展示花牌,花名绣在帕子上,刻在胸针上,刺青在身上都挺不错,写在皱巴巴草纸上的就不要了。花名带“虎”带“狼”的也可以退下了,因为犯了我“羊二”名字的冲。当然譬如虎头虎脑、小狼崽的可以酌情留下。手粗特别是手指粗的不喜欢,因为不想找个在口口里摸口像搓两煤球的大手。皮糙的也可以pass,因为手感不好,摸着摸着总觉得像卡着鱼鳞,总想跳下床去拿个刮鱼鳞的来刮刮干净。同理,长胡子、体毛的麻烦先去剃剃,不然我总觉得抱了一条二哈,老是想踢他下去。诸如此般挑来挑去,有时候挑个处男脸的带回房,有时候挑个妖媚型的或俊朗型的,这个看天气也看心情。至于口口长短,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虽然太长的看了会觉得你咋不戳上天呢?就像一把好好的剑,被刚来的徒弟铸得比剑鞘长一截,师傅就过来骂“你造的什么残次品,重新铸过!”但也不好因为口口长而歧视人家。长一截虽然没用,但他还有手指和舌头啊,技术到位了弥补口口缺陷绰绰有余。

虽然我不好意思把羊二选男宠的过程分享给学生,但我搞明白了她所谓的女权之不妥之处。于是我回了微信启发她,“器大究竟是男人炫耀雄风编出来的神话还是女人享乐的需要呢?插座和插头也讲究个刚刚好。所以这哪是女人挑男人,明明是男人挑男人。”她也一点就通,“原来不过是男人大同的世界,并没有女人什么事。”下午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晒得门上的“福”字金光闪闪。我想,白脸男还钉在门板上呢,不过不急着卸他,让他多晒会儿太阳。我好奇这个标本,这个男人身体的标本,如果在羊十九的眼皮底下,会如何被看呢?毕竟羊十九还是个孩子,配种站的标准她还读不懂,对男宠的理解估计也止于家里的胖橘。

如果让羊十九近距离一百八十度欣赏标本,只要让她从门板左边走到右边就行了。如果要三百六十度欣赏,那得发生点什么让门板塌进屋子里,如果反着倒到屋子外头,标本就得砸坏了,白脸男就成肉饼了。但是这两种都不能足够引起羊十九的注意力,她对白脸男的印象就是白。一百八十度欣赏完,她只会问:“你咋这么白?白得和我妈似的,你是不是也每天晚上敷白粉啊?”三百六十度欣赏完,她也就补充一下,“你的白脸上有几颗粉刺哎,要不要帮你挤一挤?你鼻子有黑头哎,要不要用胶布粘起来撕一撕?”如果要让羊十九对白脸男的身体产生除了白以外的兴趣,得把他衣服扒了,裸露出身体。可是这荒山野岭没有第三个人过来干这事。白脸男虽说是活标本,但也腾不出手来给自己宽衣解带,所以只能靠羊十九自己。

羊十九也不是存心的。她去拔飞镖的时候,用力过猛,从衣袖开始就嗞喇撕开了。当袍子掉到胸前的时候,羊十九看到了除了白茫茫以外的东西,一对褐色的□□,“哇,大哥,你这里长毛哎,我都没有,我摸一下不要紧吧?”白脸男立刻正色道:“小孩子不要乱摸!”但无奈,标本没有制止的权力,羊十九揪了下□□上的毛,确认了下,“嗯,很牢的嘛,比头发丝有韧性。”袍子掉到腰间的时候,羊十九哇哈哈地笑,“大哥,你肚子上有几个游泳圈哎!”羊十九所理解的游泳圈是羊尿泡做的。几个羊尿泡围着腰绑一溜儿,所以她说白脸男肚子上的肥膘是几个游泳圈。

关于这个羊尿泡,要补充说明下。羊十九也就小时候系过,和几个哥哥一起去河里玩,她不会游泳,哥哥们就把她套上羊尿泡,管自个儿去玩了。她小小脑袋就飘在几个羊尿泡上,尽管底下两腿在拼命踩水,上面也没挪几步,看着还是顺水漂而已。所以有一次清理水上垃圾的小船划过来,差点把她当废弃垃圾勾过去。幸好她啊的叫一声,把船上伸钩子的老伯吓一跳,以为撞见水鬼。二哥体恤小妹,抓一只白鹅给小妹作伴,很满意自己尽到了当哥的责任,然后又游去男孩子堆里玩。羊十九的游泳大致是和这只白鹅学的。所以她喜欢昂着脖子,偶尔探到水里去看看小鱼。她的脚丫子是上下拨几下,像白鹅的红掌拨清波,有点像自由泳的打腿。她的手是上下扑腾,像白鹅打翅膀,也有点像蝶泳的打手。但有一样是现代游泳里找不到的,那就是扭屁股。白鹅抖抖尾巴神气地看她两眼,她就拱拱小屁股回头还它两眼,扯平了。她后来紧实的臀部线条就是在和白鹅眉来眼去之间练出来的。有一天白鹅看完她拱屁股,就去噼噼啪啪地把羊尿泡啄爆,羊十九就靠着扎实地白鹅泳姿让自己游了起来。虽然后来羊十九的白鹅泳比她兄弟的狗刨都快,但相国夫人开始禁止她去河里玩,因为羊十九的胸部开始发育了,不能光溜溜的了,而泳衣那会儿还没发明出来。

相国夫人把羊十九从河里拽回来的对话是这样的。“为什么口大了就不能光溜溜了?”“丫头,因为口大了要懂害臊啊!”“老妈,我不害臊,我觉得不难看。”“姑娘家的,要被男人看去。”“看就看呗,看看也不会少块肉,我也看他们光溜溜啊。”“那不一样,姑娘家被看了嫁不出去了。”“可是游泳比嫁人有意思多了,我能不能选择不嫁人去游泳?”这番话也是相国夫人小时候对她老妈说的,可她老妈给她一个白眼,第二天就请了老师来教她念《女戒》,还把她的大号泡澡盆没收了,免得她在里面游几下过过瘾,换给她一个量身打造的小盆。这绝对是量身打造,不仅是正正好塞下她的身子,连盆底中间的凹下去的口口槽也正好盛得下她的口口,两条延伸的大腿凹槽也把她的腿卡的死死的,想翘个二郎腿都不行,因为不塞进模子里就会硌到不舒服。相国夫人的老妈就是这样狠狠断了她的游泳梦。但是她又忘了她女儿还在长身体,这太合身的洗澡盆显然限制了小姑娘的发育,所以长到大姑娘时口口还是澡盆印那么小。因为口部肌肉支撑力不够,走路总是一扭一扭的,反倒被人指责“骚里骚气”,差点嫁不进相国府(这个我是这么理解的,就像电影《青蛇》里,青蛇上岸还没练出臀肌,所以是“扭啊扭,扭啊扭”,像扫着尾巴似的)。她老妈也纳闷了,明明自己如此按礼法严加管教,反而成就了一个“小**”,把一张老脸丢尽。后来多生了娃,屁股才慢慢长开。

相国夫人可不想十九重蹈覆辙,所以她召集了木匠,给羊十九打造了一个超大号游泳盆,长有五个羊十九那么长,宽有三个羊十九那么宽。这么大的盆有个缺点,就是不好藏,要是被相国公看见了,搞不好就要召集全家开会,严厉批评游泳这种陋习,批评完还要开展自我批评和相互批评,这么一大家子上下几十号人走完这些个程序大概需要一个月。所以相国公批评完的事大家都不会再犯,因为时间成本太高,划不来。那一个月晚上的娱乐时间全得泡汤,夜里睡觉还在给自己掌嘴,“老爹我错了,孩儿不孝!”要是每个月出一件值得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事,那么这一年就别想开心过了。所以相国夫人每做一件事,总是先想老公会不会挑刺儿。趁他去宫里上班的时候,她又召集木匠,把游泳盆改造成伸缩型,盆底分成三段,中间这段可收纳进两头,这样一来就装作普通洗澡盆放在角落里。但虽说木匠手艺好,也做不到三段接缝处滴水不漏。所以放满一盆水,羊十九开始游,它就开始漏,等漏到打个腿就刮到盆底了,她就算游好了。像沙漏一样,这漏盆也有计时功能,每次大概半个时辰见底。羊十九的游泳时间是晚上九点,相国府集体敷面膜的时间,这时候大家都在自己床上,没人有空管她。她就放肆一把,衣服脱得精精光,赤溜赤溜地游,滑得像泥鳅。有时候相国公一睁眼说:“怎么有玩水的声音?”相国夫人就伸手把他面膜中间的双眼合上,说:“老公,别瞎操心,胖橘在抓鱼呢!”

这段补充说明有点长,为了解释白脸男几个游泳圈的肚皮,顺便把羊十九的游泳史都回顾了。但这个又不好省去,因为羊十九毕竟是闺阁中难得争取到游泳权的女子了,而且是口泳权。这些闺阁琐事写书的男人一般看不见,有时候凑巧看见了也不屑写,不过是些娘们的鸡毛蒜皮,而写书的是爷们,写给爷们看的。既然我羊二是个娘们,那我索性就写给娘们看,那么娘们一起可以嗑个瓜子八卦这些闺阁琐事,也可以八卦男人。比如羊十九是怎么凝视被扒光衣裳的男人身口?当然她不仅是凝视(gaze),她还揪揪他口头上□□的毛,顺便回忆了下自己的羊尿泡游泳圈。白脸男的袍子还在继续从腰部往下掉,就像剥笋壳似的,羊十九继续好奇地围观。袍子掉到地上,露出两条大白腿,两口之间一团口发和底下一堆黑红的东西。羊十九奇怪了,“大哥,你把家里香肠腊肉都挂这里了?不重嘛?走路多不方便。”说着要去找挂钩,白脸男急忙用手护裆。这时他才发现袖子上飞镖已拔掉,他的手是可以自由活动的。羊十九哼了一声,“碰都不让碰,还真小气!”白脸男护了前面,屁股就翘起来了。

白脸男的屁股像个白香瓜。不过这瓜估计放了有段时间了,蔫蔫的了,没有紧绷感,有点垂挂挂的,下面还有两块老皮,颜色深一点,像自行车内胎破了,打了个补丁,一看就知道两块皮。羊十九说:“大哥,你是不是便秘啊,老坐在马桶上磨屁股。”白脸男又哎呦一声腾出一只手扣住屁股。看了半天,白脸男的身体唯一让羊十九羡慕的就是他茂盛的腿毛了。羊十九很好奇,“大哥,你这毛会不会夏天掉一圈冬天又多长一层?”白脸男哼一声,“我又不是狗。”羊十九想,胖橘就是这样,冬天再胖一圈毛,她每次从外面冻得哆哆嗦嗦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胖橘把手插到它毛里,冰得它喵一声和羊十九一起哆嗦。“有毛就是好,冬天少穿一条棉裤。要是你这毛一直长到脚底板就好了,连棉靴也省了。”“棉靴我还是买得起的!”白脸男不高兴了。羊十九忙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赶紧拔了剩下的飞镖,好让他消消气。

写到这里,白脸男差不多完成他的使命了。他穿好衣服,回房收拾了一下,准备下山去喝壶花酒。这时候羊十九有两个选择。第一个,羊十九向白脸男挥手道别,“大哥,您慢走,有空来坐坐哦!”然后目送白脸男的后脑勺在夕阳里晃成个光斑,落入斑驳的树叶之间不见了。傍晚的凉风吹起来,吹起羊十九的衣袖,她有点怅然若失。毕竟男人被她赶下山了,却没有留下他的女人陪她玩耍。羊十九撅撅嘴,吹了个口哨,转身开始了她的山居岁月。她这一转身,也许几天,几个月,或者几十年守成了山神,现在还很难说。

第二个选择呢,羊十九很好奇喝壶花酒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和她找小姐姐抽花烟很像,所以她缠着白脸男,“大哥,带我一起去喝壶花酒呗!”白脸男一副不屑的样子,“哪有女人家喝花酒的,要被人家笑话,别给我丢脸。”说完,挑起铺盖骑上马走人。羊十九坐在门前夕阳里晒了晒,傍晚的风里吹了吹,一只苍蝇在她头顶嗡嗡地转来转去,她忽然觉得这也太安静了吧,晚上肯定要闹鬼!她连忙骑上小白马,追上白脸男,悄悄地尾随其后,一直来到城里。

这两种选择在我看来都很合理,只是第二个故事中羊十九太活泼太耐不住寂寞,占完山头当天就走人,屁股都没捂热,典型的能攻不能守。不过像个电子似的游离失控的羊十九,没准哪天又回山里来了。也许两条故事线殊路同归了,或者第一条故事线的羊十九A在某一个时间点偶遇了第二条故事线的羊十九B,还说上了几句话,一起吃了个饭啥的。不过,更有可能的是羊十九A和羊十九B失之交臂,成为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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