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回

舒慈和杜月恒出了杜府,心照不宣此处人多嘴杂,沉默着并肩沿着长街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听不到杜府嘈杂的宴席歌舞声。

初春的长安夜里仍是冷的,微风带起了舒慈脸上的面纱,她这才想起来,伸手将面纱掀开,露出那张凌厉秀丽的脸。

杜月恒呆呆地望着她,舒慈开口道:“我方才看过了,那晁不疑确实是人。”

杜月恒这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

“杜公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何怀疑晁不疑是妖了吗?”

舒慈把头发放下来了,似檀木般漆黑的发丝随晚风飘动。

杜月恒呆呆地嗯了一声,徐徐回忆起来:“半年之前,我哥向我父亲引荐了这位晁不疑。我哥当时说,这位倭国人精通佛儒两法,想效仿先祖时的倭国人晁衡,也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我父亲酷爱佛法,和晁不疑见过几次面后,便对此人赞不绝口,夸他知识渊博,博学多识。可是,如今想要在朝中任职,光靠举荐已是不太容易。于是,此事便搁置了下来。直到三个月以前,我家出了一档怪事。”杜月恒停顿了一下,犹豫之后,仍是和盘托出:“三个月之前,我家的一个下人得了一种怪病。”

“怪病?”

“是。那下人本是我家的一名厨子,人虽然不错,但是天性好赌。府上的下人皆知,经常前一日发的月钱,第二日便在赌场挥霍干净了。发病前一天晚上,他与府上的人喝了酒,照例去了一趟赌坊。第二天,身上各处竟生出了大疮,第三天开始溃烂流血,散发出死鱼一样的腥臭味。我母亲心善,便请了各种郎中都来看过,开过许多药,仍是不好。其他下人们怕他,便把他关在柴房里。想是那溃烂之处极痛,半夜时不时能听到他痛苦的惨叫,再这样下去,他几乎快要全身溃烂而死。我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便求父亲去问了御医。可御医的方子也不管用。母亲只能让他一个人住在柴房,每日让其他人给他送饭,只当在他死前再多做些善事。

“可有一日,晁不疑到府上来,听说了这件事,便说让他来试试。他叫下人都退出柴房,不许人看,但我实在好奇,便要求在一旁,绝不打扰。他拗不过我便答应了。

“开始之前,他叫人准备了笔墨、短刀和一条大鲶鱼。他叫那下人在柴房的地上躺好,之后便用刀柄将鲶鱼敲晕,放在那人旁边。接着,在那下人还完好的皮肤上写满了符号。准备妥当后,便双手合十,不停地念诵着咒语,那咒语的声音高低起伏,一会高昂,似在驱魔,一会低沉,像在求饶。突然间,他大喝一声,拿起短刀,朝下人的左腿胫骨处砍去,那人立刻痛呼不已,小腿的皮上裂开一条伤口——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流出血来!另一边的鲶鱼尾巴上,却立刻裂开一条伤口,汩汩地往外冒血!可是鱼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

“晁不疑又接连朝下人的右腿、腹部、前胸砍上三刀,那鱼肚子上也跟着出现了三条刀砍一般的伤口,不停地涌出鲜血。等鱼的鲜血流尽,他放下刀,双手合十,又开始嗡嗡嗡地念咒,咒语声毕,那鱼腹部的一道伤口竟然逐渐越开越大,将鱼撕成了两半……接着,从鱼头里面,爬出来一只虫子。”

“虫子?!”

“是。一只黑色的虫子,还不等我看清,晁不疑就手起刀落,一刀将它钉在地上,那虫子挣扎了两下,竟然化作一缕黑烟,就这么消失了。”

舒慈瞪大了眼睛,这晁不疑的故事竟又与虫子有关?

“那虫子可是像蜈蚣一般,有百足?”

“不,那虫子大概像一种黑色的蚯蚓,是在地上扭曲着爬行的。”杜月恒接着说,“我问他那虫子是怎么回事?他道,那下人中的是一种幻蛊,他体内根本就没有什么虫,只是有人在他体内种下了贪念。他得的只是普通的疥疮,但心中有贪念,那么他的病自然是无药可医。晁不疑走了后,那人又用了普通的药方,很快便痊愈了。后来,我到下人中间打听,那人果真之前在赌场输了一大笔钱,身家性命都赔了进去,想是本来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打算。”

“因此,你便怀疑他这一套耍的是妖术?”

“不,”杜月恒摇了摇头,“这故事还没说完——我实在想弄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便偷偷抄下了他写在那下人身上的符号。”

“那是不是倭国文字?”

“不错。”杜月恒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又到处打听,问到了高湛那去。”

“为何要找高湛?”舒慈惊讶。

“我和高湛从小便是朋友。你别看他今天这个样子,他早早地便考取了功名,现在在国子监当差。我想他见识多,于是向他打听,没想到他一眼认出这是倭国的文字。但他只认识大概,并不通晓,便告诉我,他认识一位拂花楼的姑娘,父亲是倭国人,母亲是唐人,会讲倭语。”

“那是牡丹姑娘?”

“是的,”杜月恒赶紧摆摆手,撇清关系似的,“我与牡丹姑娘确实是这么认识的,但我与她,确实是只有学习倭语的情谊,并没有其他的事情。再说,我当时就知道她和高湛……我还能有其他想法吗?”

舒慈并不关心,只沉浸在案情里,“那,牡丹姑娘的身世,并不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杜月恒稍加回忆:“是,牡丹姑娘从未亲口告诉过我。”

“那晁不疑在那下人身上所写,到底是什么?”

“牡丹姑娘说,我不懂倭语,将字的顺序全部抄错了,要等她回去研究一番。我又将晁不疑治好怪病的事情告诉了高湛,你猜他说什么?他说,那晁不疑曾经也上过他家!”

“什么?!”

“那晁不疑一心想在朝廷当官,早就跑遍了整个长安。之前,他也拜访过中书令高府,不久之后,高湛家也出了怪事——一个下人得了怪病,晁不疑同样也是毛遂自荐,治好了他的病。只是,他不让人围观,高湛也不感兴趣,所以,高湛并不知道他治病时还有如此奇事,只知道他会治病的异术。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我便猜想是不是晁不疑与这两个下人勾结,演的一出骗术。我去找了那两个得病的下人,但他们异口同声,发誓并不认识晁不疑,也没有收过晁不疑的好处。

“最近,晁不疑来我家越发地频繁,我更觉得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入朝做官,一定有什么阴谋。便怀疑他是不是妖怪……”杜月恒挠了挠头,“这才麻烦了舒姑娘。”

“不妨不妨。那后来,牡丹查出来那符号是什么意思了吗?”

“后来,牡丹终于将那文字顺序排好。她说那应该是段经文,但她不解其意,又不知怎么翻译成唐语。没办法,我只能去问晁不疑,他自然是装模做样地兜圈子,不愿意告诉我。我猜想,那经文应当是从唐语的典籍翻译而来,牡丹不解其意,是她本来就不知道这唐语的原文。于是,我便去了鸿胪寺,请一位既懂佛法,又懂倭语的留学僧帮我看看。结果,他也说是没看过,找不到对应的典籍。因此,我便决定自己学习倭语,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慈眉间如飘来一朵阴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她陷入苦苦的沉思,晁不疑、高湛、牡丹、虫子、佛偈、蛊虫、贪念……一切像一面打碎了的镜子,散在她的脑海里,反射出千万张她的脸,却怎么样也拼凑不起来。

“你还没说,刚刚你偷听高湛与晁不疑讲话,可是听到了什么?”杜月恒打断她的思绪问道。

“什么偷听,”舒慈道,“办案的事情,不能叫偷听。”

接着,她便将高湛听到虫子用死去之人的声音说话一事告诉了杜月恒。

杜月恒大惊,猜测道:“死去之人,难道是牡丹姑娘的声音?不,虫子怎么可能说话?他是不是悲伤过度出了幻觉?”

“高湛还说,那人的死与他无关,不知道为何要来寻他。”舒慈回忆着高湛的话,“他的样子极为害怕,与其说是悲伤过度,不如说更像是担心被人寻仇。”

“寻仇?”

舒慈点点头,“我猜,高湛确实是玉莲所说的,与牡丹姑娘约好私奔之人。”

“可你说过,那寺中的石妖并未见到牡丹等的人出现。”

“没错。高湛也许与牡丹姑娘约好一起私奔,但他并没有出现。”舒慈说出自己的猜测:“高湛可能认为,正是他约了牡丹姑娘在青龙寺等他,但自己并未现身,才导致了牡丹姑娘一人,惨遭杀害。因此,他才会说那人的死与他无关,但又害怕被寻仇。”

舒慈顺着这思路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道,“所以,高湛才特意找上了晁不疑替他驱鬼。可晁不疑明明会这异术,为什么要拒绝高湛?这是在中书令面前表现的好机会啊……他为什么要说,一切皆是因高湛的执念而起?难道真是高湛过于愧疚而产生了幻觉?那晁不疑为何又要对高湛说什么临济法师,什么逢佛杀佛什么的?”

杜月恒接话道:“晁不疑可说的是,‘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对对对……就是这个!但是,我怎么记得他没有说最后两句?”

这下换杜月恒眉头紧皱,“这话的意思是,若有执念,不管是对万事万物,还是对佛祖罗汉,都应破除斩断。杀并不是指真的杀人,而是指放下。这几句合起来,才是完整的。可是……”

他顿了顿,大惑不解,“可是,晁不疑为什么要省略最后两句?”

舒慈摇头,打了个冷战,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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