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出山城门时,晚霞已晕染了半边天。
高木秧上了扶余义慈的马车,和唐观挤坐在一边。
“高姑娘怎么不去找岐弟?”扶余义慈疑惑问道。
“不想。”
高木秧丢下两个字,简明扼要。唐观则与来时一样,依旧闭目抱臂。
见他面容疲倦,高木秧想着唐观应该不会再找扶余义慈谈话,于是学着他的样子,也合上了双眸。
马车缓缓行驶,不时的颠簸让两人的胳膊撞到一起,唐观和高木秧都没睁眼,默契地依靠对方的支撑坐稳。
二人在彼此身边的放松姿态,被扶余义慈看得一清二楚。
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执扇挑开车帘,往回看后面扶余岐的马车,脸上的笑又渐渐淡去。
天黑了下去,马车抵达汉书苑。
宫中派来的侍卫在门外守着,见扶余义慈,其中一个上前。
“世子,朴大人府上派人送来宴帖。”
高木秧方才在马车上睡了会,身子还是疲乏的,但脑子清醒了一些。
帖子送来汉书苑,自然不会是邀请扶余义慈,她凑过去问:“大世子,朴大人是谁?”
“昨日在朝堂之上,言语冲撞了唐少卿的便是。”
扶余义慈没打开宴帖,转身将其递给了唐观。
唐观接过,看完帖子上的内容,心里有了数。
“哎!”高木秧这才发现扶余岐的马车不在,“岐世子呢?”
“出了王宫,岐弟便回府了。”
“啊?”
一声不吭就走,不是扶余岐的作风。
扶余义慈笑着解释:“岐弟途中停下马车,过来打招呼,可高姑娘睡得太沉,好在唐少卿能听懂岐弟的汉语,就没叫醒高姑娘。”
高木秧尴尬地“哦”了两声,她转向唐观,将话题带回到宴帖。
“唐少卿,那个大胡子设宴,意欲为昨日之事告罪?”
唐观翻过帖子,将正面朝向她,高木秧直接从他手里扯过来看。
“宴会是在今晚?”她睁大眼睛,反复确认。宴帖上不仅邀请了唐观,还写了南田大使的名字。
“义慈世子,南田大使的安全?”唐观向扶余义慈道出自己的疑虑。
高木秧一听,心凉半截。
完了,唐观这是要赴宴。
扶余义慈拱手道:“唐少卿放心,朴大人乃百济武将,府上家丁皆是练家子。况且,现守在汉书苑的宫中侍卫也可随行前往,以保南田大使和唐少卿的安危。”
果不其然,唐观的担心被打消后,稍稍点头。
“好,待我换套衣物,便与南田大使前往,烦请世子安排马车。”
“不麻烦,这不是有现成的。”扶余义慈朝自己的马车摊手,“时间仓促,委屈唐少卿和南田大使挤一挤了。”
“大世子,你也去吗?”
高木秧疑惑,帖子送到汉书苑,和他有什么关系。
扶余义慈反问:“我不能去?”
“能能能,大世子你想去便去。”高木秧点头如捣蒜。
他答非所问,她随意敷衍。
不过,既然扶余义慈和南田御都在,那她可不可以……
高木秧将宴帖塞回唐观手中,仰头,弱弱地问:“唐少卿,大世子方说他也会赴宴,有他和南田大使,属下能不去吗?”
唐观眉毛上扬,瞰了她一眼,无声地给了他的答复。
高木秧泄了气,一脸生无可恋。
烦死了,手上还一堆画图和整理文册的活要干,这一天天净跟着他唐观后面跑了。
她能理解,百济虽有其他译语,但目前,唐观确实只能信任她一人。
这传译的差事,容不得半点晃神,必须时刻专注,她就算再有能力和精力,毕竟不是铁打的。可高木秧无法对唐观喊累诉苦,且不说他根本不会在意,身为鸿胪寺译语,她也不想在上官面前示弱失责。
“知道了,唐少卿。”高木秧耷拉着脑袋。
宴席定在戌时。
扶余义慈直奔屋山馆去知会南田御,高木秧和唐观进了安归堂。
高木秧吩咐侍女打盆水,准备擦擦身子,换件衣服再出发。她走向自己的房间,被唐观叫住。
“我要沐浴更衣。”唐观下达指令。
眼下离戌时不到一个时辰,动作快一点倒不是来不及,高木秧唤侍女回来。
“在唐少卿房中准备浴斛,眼下天热,温水便可,要快!”
侍女领命退下,快步前往厨房。
“昨日少卿换下的衣物大抵已洗净晒干放在屋内,待沐浴结束,唐少卿换上即可。”
高木秧自认安排妥当,再次抬脚欲回房。
“等下,”唐观头朝受伤的右臂侧歪了一下,“劳烦帮忙。”
高木秧恍然大悟,唐观说要沐浴时,她没太在意,想来他现在胳膊上有伤,必然不方便脱衣。
因她不习惯被人侍奉,安归堂只留了一名侍女,刚又被打发去烧水。
这时候去叫扶余义慈和南田御也不合适,只能她硬着头皮上了。
“这样,属下先帮唐少卿解带,等沐浴结束,让侍女再帮着少卿系带。”
说着,高木秧跨进唐观屋中,回头却见他原地不动。
“又怎么了?”
唐观快步朝她走过去,直直看向她,眼神愈加坚定。高木秧往后退了两步,却见他背过手将门合上。
“答应得如此利落,替男子宽衣解带,不怕污了你名声?”
高木秧当是什么呢,解释道:“属下只是帮忙解开束带,不会褪下少卿衣物,毕竟少卿的名声也很重要。”
说着她就上手了,双掌直接覆上唐观的腰,摩挲着去寻腰带的系扣。
唐观身形高大,肩膀也宽,没想到腰还挺细,高木秧轻轻捏了两下,触感软软的。
“做什么?”
头顶传来唐观的声音,显然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
高木秧心虚,低着头没回话,摸到系扣后迅速松了腰带,手离开唐观腰部,往上,敞开他的衣襟,去解里衣的束带。
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唐观的衣物就松松垮垮,靠双肩的支撑勉强挂在他身上了。
高木秧眼神清明,抬眼,却见唐观额角沁出一层细汗。
“唐少卿,是不是扯到你伤口了?”
她有点自责,方才动作应该轻点的。
唐观神情不自然地推开高木秧,一只手揪着衣领,防止衣物掉落,背对着她道:“出去。”
高木秧松了口气,没计较唐观卸磨杀驴的冷漠,“那唐少卿我去换衣服了,你也动作快点。”
若是在大胡子宴席上迟到,难免又引来麻烦。
她推门,刚好瞧见侍女提着热水过来,便叮嘱了几句。
“你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动静,待水声没了,再叩门进去帮少卿系衣。”
不到半个时辰,高木秧稍稍梳洗打扮,换了身干净衣裳,走出屋子,只见侍女在一下下敲唐观的门,边敲边小声喊:“少卿,少卿。”
她走过去,拍了下侍女,侍女看是她,顿时一脸无奈。
“女官,奴婢按您说的,水声消了便叩门,可少卿一直不出声,奴婢不敢推门进去。”
“为难你了,先下去吧,我来。”
侍女喜形于色,忙不急欠身退出院子,她对里面的少卿实在畏惧。
刚才她进屋倒热水,少卿在一旁站得挺直,双眸盯着浴斛,身上弥漫着生人勿近,不容侵扰的气息。
察觉到她在看他,少卿没说话,只瞥了她一眼,吓得侍女提桶的手一抖,赶快将水倒尽出了屋。
侍女退下后,高木秧朝门内道:“唐少卿,需要帮忙吗?”
“进来,把门带上。”
高木秧进屋,唐观已将衣物套上,她识趣地上前帮他系带,问道:“侍女叩门,唐少卿为何不应?”
唐观答得干脆:“正要应,你来了。”
撒谎,若不是久久未回应,侍女怎会神色如此焦灼,哪有这么巧的事?
不过就是想多差使她高木秧罢了。
但她拿唐观没办法,只好点点头,不说话。去系唐观右侧的衣带时,动作特意放轻柔,打了个松松的结。
“以为我故意等着你给我穿衣?”
高木秧拿起袍衫替唐观披上,心口不一道:“属下没以为。”
唐观显然也不信她的话。
“少自作多情,我与侍女语言不通,没套上里衣。若出声应答,她直接进来,衣衫不整,有失体面。”
高木秧莞尔一笑。
“难为唐少卿解释一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不与唐观争辩,替他挽上腰带,“时间差不多,我们出发吧。”
两人踏出汉书苑,南田御和扶余义慈已等在门口。
“怪道唐少卿姗姗来迟,原来高姑娘也换了身行头。”扶余义慈笑盈盈地将高木秧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吝夸赞之辞,“衣袂翩翩,眉眼如画,不愧为大唐女官。”
唐观听不懂他在呱呱什么,向南田御颔首。
“抱歉让二位久等,因我受伤,换衣慢了些 。”
扶余义慈的话传到高木秧耳中很是刺挠,本想呛他长安女子雷厉风行,不似百济男子打扮起来磨磨唧唧,可没想到唐观会向南田御主动说明缘由,心中怒气一瞬平息下来。
无妨,随便扶余义慈怎么想。
高木秧笑着回道:“多谢大世子。”
“朴大人府上也派了马车过来,正好,不用四人挤一辆车。事不宜迟,走吧。”
高木秧与唐观,扶余义慈和南田御,两两上了马车。
坐定后,唐观开口问她。
“知道为什么要赴宴吗?”
高木秧摇头,奔走一天,脑子转不动了。
“朴大人只是武王和扶余义慈的一步棋,执棋之人未授意,棋子不会擅自行动。棋局关系大唐外乱,你我自要入局。”
许是唐观看出她的疲倦,放软了语气,像哄孩童似的。
“我此行百济,委实辛苦你。待回长安,俸禄翻倍。”
什么?!高木秧一下坐直,双眼放光。
“唐少卿此言不虚?”
唐观点头。
如此,就是爬,她也要爬回长安述职!高木秧捏拳,默默给自己鼓气。
哼,小小百济,休想为了利益,让她后半生困于世子府高墙之内。女子生来不是为嫁人,更不是沦为男子弄权的工具。
她高木秧凭本事在这世间过活,凭什么任人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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