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上山

两辆马车并驾停在汉书苑门口,其中一辆,车檐下挂着几串竹管,风一吹叮啷作响,如此花里胡哨,自然不会是大世子的马车。

这玩意是高木秧教扶余岐做的,不曾想他正经汉语不学,对这些东西倒是上心。学着自己鼓捣了一堆,恨不得到处挂。

唐观闻声望去,斜了高木秧一眼,冷冷道:“挺有闲情逸致。”

高木秧一听便知是他误会了,以为这些风铃是她做了送扶余岐的。

先前在长安,闲来无事她就爱摆弄些新奇小玩意儿,追唐观时更是费尽心思,送了不少。可他每每收下后,都要赐她一句“不务正业”。

不过现在,高木秧并不想解释,只要没耽误差事,她做什么又与他何干。她哂然一笑:“唐少卿谬赞。”

扶余义慈站在马车前顿了一下,正思量着该怎么安排座位,不料高木秧拉着扶余岐,从他身侧绕过。

“大世子与唐少卿坐大马车吧,我去岐世子那儿。”

扶余岐乐意得很,本来就不想和大哥一起,屁颠跟着师傅上了自己的马车。

“这…”

扶余义慈见唐观没出声阻拦,只好微笑,伸手示意。唐观颔首,黑着脸踏上马凳。

坐进马车,唐观便双手环胸,闭目养神。扶余义慈倒是想说两句话,奈何语言不通,大眼瞪小眼也聊不出什么。他用扇子挑开车帘,吩咐手下驾车前往扶苏山城。

车轱辘转动,清脆的风铃声传来,唐观咬紧后槽牙和皱眉的动作没逃过扶余义慈的眼睛。

这边悄无声息,那边热热闹闹。

“师傅,扶苏山城我也没去过,这次可要好好玩玩。”他献宝似的拿出大包袱,打开里面一堆点心盒子。“我带了好多吃的,都是师傅喜欢的糕点。”

“等会你背。”高木秧言简意赅。扶苏山城戒备森严,等会只放他们四人进去,她本身就带了画具纸笔,小身板可承受不住再多个包袱。

扶余岐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来背,师傅只管品尝就好!”

看岐世子单纯无害的笑脸,高木秧顿觉自己没礼貌且冷漠,简直和唐观一样,想到这里,软下声来。

“多谢岐世子。”

少年见阳光便灿烂,笑眯了眼,递过去一块糕点,“师傅,我不喜欢唐少卿。”

高木秧早饭没吃多少,接过糕点咬了一口,嘴一动脑子就不转了,“唔,我也不喜欢。”

“真的吗?”扶余岐眼睛一亮,凑过来。

高木秧被他突然的动作一惊,糕点糊住嗓子差点噎到,梗着脖子咽不下去。扶余岐连忙掏出水壶递过去,高木秧灌下几口水才感觉好点儿。

“什么真的假的,”她岔开话题,“岐世子为何对唐少卿有偏见?”

扶余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看师傅的眼神,我不喜欢。”

“什么眼神?”

扶余岐认真思考了一番,貌似在回想什么,“他看师傅,就像,像荒原上的豺狼见了猎物。”

高木秧心想:可不是吗,三年再见,她没有向他认错求饶,要不是现在还需她传译,唐观只怕恨不得将她撕碎。

“岐世子慎言,唐少卿位高权重,哪里会将一个译语放在眼里。”

马车经由都城,穿过泗沘王宫,抵达北后苑。

四人下了马车,面前是一堵石砌城墙,入口有几名官兵把守。扶苏山城就在墙后,不算高,但树木茂盛,遮挡了视线,看不清山上有什么。

高木秧往里探头,墙内,山前平地,有三两矮屋,许是官兵值宿歇息的住所。

“发什么愣?”唐观走到高木秧旁边,压低声音,“待会进去,务必记下每条路的走向,还有山内各处殿阁的位置,但不要落到纸上。”

高木秧疑惑,直接画下来不是更稳妥,何必费脑子记?不过,唐少卿吩咐,她照办便是,“好!”

士兵仔细检阅高木秧手中的文书,确认有武王的盖章才放四人进去。

“唐少卿,高姑娘,这便是扶苏山城,乃我百济工匠历时多年建造。”扶余义慈向二人介绍,“武德八年,两位带我游历长安,如今,到本世子有幸做东了。”

算算都五年了,那会高木秧方进典客署,唐观也没成为唐少卿,只是典客署令。

高木秧传译扶余义慈的话,唐观听完,看向她,眼神复杂,显然也想起了那段回忆,但他很快调整过来,伸手向扶余义慈礼貌示意。

“那便劳烦大世子带路。”

扶余义慈走在前面,高木秧与唐观并排而行,边走边四处张望,嘴里念念有词,试图将沿途一草一木都记入脑中。

扶余岐背着大包袱落在最后,他喘着气,向上面三人招手:“师傅,大哥,等等我啊!”

高木秧闻声,叫住扶余义慈,“大世子,在前面亭子那里等等岐世子吧。”亭子在半山腰处,刚好她可以在那儿回看来路,略微画个草图。她又对唐观说,“唐少卿,你伤未愈,不可过于劳累,在亭子里坐着歇会儿?”

扶余义慈无奈摇头,不好意思地和唐观解释,“岐弟有父王母后宠着,懒怠惯了,让唐少卿见笑了。”

本来唐观听到高木秧的建议,以为她在关心他,可等她传译完扶余义慈的话,才回过味来。

哼!原是心疼她那小徒弟,瞬间眸色沉了下来。

奈何高木秧全然不知,跑到亭子里快速架好画具,抄起毛笔就开始作画。

唐观和扶余义慈落座,从亭子往下看,泗沘城尽收眼底。

“高姑娘不止传译快,作画也非常细致。不知唐少卿可看到高姑娘所作城图,可谓将整座泗沘城搬到纸上,分毫不差。”扶余义慈对高木秧赞不绝口,“唐少卿将高姑娘纳入麾下,实乃识才之举,造福大唐啊。”

高木秧手上动作没停,不带感情地传译这些夸自己的话,也没看唐观一眼。

唐观虽欣然认可,面上波澜不惊,他看中的人自然是最好的。

“译语,拿纸笔过来。”

高木秧心下一喜,赶快从包袱中找出纸笔,送到亭中石桌上摆好。

“大世子,唐少卿要和你笔谈。” 她总算可以轻松点了。

这时,扶余岐呼哧呼哧地来了,高木秧与唐观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岐世子,你来帮我看看画得怎么样。”

扶余岐卸下包袱,屁颠颠地就去画架那里看画。

唐观见扶余岐走远,正欲提笔,不料高木秧又折了回来。她将包袱打开,在里面挑挑拣拣,拿出一盒糕点,放在他面前。面对扶余义慈疑惑的眼神,她讪讪笑道:“二位边吃边聊。”说完就回到画架前,继续勾勒山脉。

扶余岐不满,小声抗议:“师傅,那是我给你带的糕点,我都还没吃呢。”

“乖,帮我研磨。”

“好哎。”

唐观打开盒子,看到是桃花酥,微微愣神,他手捏紧盖子,力气传到伤口处,一阵刺痛袭来。

扶余义慈刷刷写了几行字,将纸推到唐观眼前。“唐少卿?”

唐观压下心中的烦闷苦涩,将桃花酥的盖子盖上,认真看纸上的字。

“父王已约见金庾信,秋夕前后抵达,届时可追责倭使遇刺一事。”

金庾信,新罗将军,前几月边境打了胜仗,拿下了高句丽一座城池。他在新罗不仅根基颇深,且花郎出身,武力出众,听闻如今正跟随德曼公主。

新罗真平王膝下无子,年老病弱,近几年新罗上下对王位继承人争论不休,德曼公主多年辅佐朝政,又是唯一圣骨,群臣百姓对她极为推崇。而百济王后,曾为新罗善花公主,则是德曼公主的亲妹妹。

唐观盘算着时间,眼下距秋夕不足十日。新罗到泗沘,快马加鞭赶过来也要七八日,再加上双方通信时间,武王定是在遇刺事件前约的金庾信。舟车劳顿,金庾信若提早启程,兴许已在百济境内。

这么说的话,羽毛若非善花王后所执,便可能是金庾信,总之,与新罗脱不了干系。

唐观提笔,“羽毛之事,世子为何瞒而不报?”

“未彻查之事,不想无端引祸于母后。”善花王后并非扶余义慈生母,思虑如此周全,怪道他以孝闻名。

唐观顺着他的话道:“既未彻查,追责便无从说起。倭使暂留百济,新罗可知晓?”

既然线索指向新罗,那必然是消息泄露了。

扶余义慈摇头,“除大唐外,百济并未同外藩提及,但不知倭国那边……”

唐观嘴角一勾,扶余义慈果真是个老狐狸。百济没透露,倭国不知情况,那大唐呢?

若要表明百济信任大唐,何必添那句除大唐外?不过,大唐鸿胪寺办事,何须向外藩自证清白。唐观不屑于回应,径自在脑中迅速推演刺杀事件的前因后果。

若说是新罗特意在百济境内刺杀南田御,目的无非两个,一是破坏倭与百济两国交情,二是期望大唐降罪百济。南田御若死,对百济百害而无一利,而百济若促成倭与大唐交聘,既在大唐前露了脸,又巩固了与倭的交情,这对新罗无疑是个隐患。

既如此,百济只怕恨不得将倭遣唐使在泗沘的消息瞒得死死的,那消息为何会传给新罗呢?

唐观紧皱眉头,看来,谜题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落回善花王后身上。扶余义慈见唐观久久未下笔,并不催促,起身去看作画的高木秧。

“高姑娘,图画得如何?”

高木秧拍掉扶余岐作乱的手,笑道:“岐世子不捣乱的话,早就画好了。”

扶余岐憨憨一笑:“不是师傅你让我来指点的吗?”

“不如登至山顶再画,视野更开阔些。”扶余义慈提议。

高木秧执笔看向唐观,他背对着这边,似乎没听到她的传译。她走过去,见依然他怔坐不动,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沉思中的唐观吓得肩膀一哆嗦。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还这么胆小!”

高木秧掩嘴狂笑,都没注意到毛笔划到了脸上,弄上了几道黑印,直到看到唐观愠怒的眼神,她倏然敛去笑容。

“唐少卿,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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