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4章

响亮的声音自是从她背后传出来的,李适之出声将她呵止住了。

达奚盈盈扭头循声望去,险些要被那抹朱紫晃得睁不开眼。

“郡王……”

李适之已不知何时踱步走到她的面前,微风吹动他幞头两脚的软带,在斜阳的余晖里荡开一圈褶皱。

达奚盈盈仰头看他,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真想伸手帮他抚平。

李适之轻声呵斥:“跑什么?”

达奚盈盈闻言略微一怔。

见她睁着眼睛一副呆愣迷糊的模样,他身边那位面生的郎君忽地莞尔笑开。

“适之几日不朝,竟是家中金屋藏娇啊。”

平日里听他嫚语调谑惯了,李适之浑不在意,往往一笑而过,此刻却突然板起面孔,正色回道:“宋王说笑了,这是我府上的客人,天师越国公的弟子。”

男子笑容愈发变得玩味:“越国公的弟子么?这小老头,挑人的眼光果然一如既往从未变过,看来我大唐优秀的少年才俊,都入了他叶法善的门下了。”

李适之被他不正经的腔调逗得弯了眉眼:“宋王这是在拿天师开玩笑了。”

男子摇了摇头,脸上笑容却是更深了。

宋王?

达奚盈盈听着他二人斗嘴,脑中瞬时反应过来。

来人莫非就是宋王李成器?那个辞让储君之位,偏不当太子的宋王李成器?

达奚盈盈虽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但这两年,听到各类宫中奇闻,关于这位宋王的传奇轶事可谓如数家珍。

宋王名讳李成器,本是太上皇李旦的嫡长子,父亲初次即位便被封为皇太子,父亲降为皇嗣又被改封为皇孙。

唐隆政变后,李旦被重新推上帝位,因李成器嫡长,而李隆基有社稷大功,立储一事始终犹疑不决。

几多僵持不下,最后还是李成器涕泣坚决辞让,上表恳请李旦册立李隆基为太子,既解决了立储纷争,又为自己赢得一个孝悌礼让的好名声。

而李隆基感念兄长大义让贤,亲手缝制一床大被,与兄弟同吃同睡,如此手足情深,反倒成为皇室的一段佳话。

只是宋王恳辞太子之位,究竟是情势所逼,还是他本人无意争夺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势宝座,达奚盈盈心底别有一番论断。

李成器推辞太子之位,跑得比兔子还快,恐怕还是不愿步入已故隐太子李建成的后尘。

毕竟大唐皇帝轮番换了好几茬,又有“玄武门继承”的旧例在前头,他若被立为储君,等到将来三弟李隆基势力壮大,后浪拍死前浪,下场只会比李建成更惨。

索性让位当个闲散亲王,好过人头落地,阖府满门被诛。

达奚盈盈暗叹一口气,心道:当年建成太子若有这般觉悟,历史或将重新改写了。

“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过来参拜一下宋王。”

李适之的低喝打断达奚盈盈的腹诽。

她猛然神魂归位,发现自己竟盯着李成器不知瞧了有多久,好一阵脸热,忙不迭恭敬地施了一礼。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终南山上清仪,见过宋王。”

李成器是个好脾气的,也不计较达奚盈盈的冒失,他对道士的兴致一向不高,只含糊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往里去了。

李适之同样紧随其后。

只等两人从身边经过,达奚盈盈左右环顾一周,见没自己什么事,准备撒腿开溜。

岂料李适之就跟背后长了眼,一把子堵住她的退路。

“跟过来。”

达奚盈盈笑起来:“是。”

说完她丧气地垂下了头,觉得自己在郡王府待得太久,真是狗腿极了,下次李适之再使唤她,她定不要腆着脸来陪他见客。

跟着去到中堂,宋王已经落座,李适之在他对侧的位置,达奚盈盈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散腿坐下,很快便有侍女奉上酒水,她插不上话,一门心思都在吃食上。

李成器今日过来是有正事的,没说几句便将话题引到李适之的身上,笑着问说:“身子如何了?告了这么久的假,几日不朝,圣上担忧得很,叮嘱我赶紧过来看看。”

余光瞥到一旁捧着古楼子吃得正香的达奚盈盈,又将视线快速挪转到李适之的面上:“还是说,你本就无心恋栈,开始求仙问道了?”

李适之摇头,颇有些哭笑不得:“此事说来话长,皆因前日那场意外所致。”然一对上李成器别有深意的目光,他头皮发紧,忙解释说,“我受了些皮肉伤,上清仪是来为我治伤的。”

“看不出来,恒山王府还真是卧虎藏龙。”李成器唇角微扬,目光随之落在达奚盈盈的脸上。

他模样生得不差,神气清雅,仪貌甚俊,尤其一双丹凤眼格摄魂外勾人,有种远山近黛的美感,符合唐人伟健的审美。

被他软刀子似的眸光一扫,达奚盈盈讪讪的:“一般般罢……也就殿下不嫌弃。”

李适之眉头轻蹙,转了话题问:“太上皇如今身子可还好?”

“一切都好。”李成器温和地说,“就是常常念叨着你,有日子没去看他了。”

李适之面上一片愧歉之色:“我沉疴之身,恐将病气过给太上皇。等到元日大朝,我定亲自进宫,向他老人家问安。”

“还要等到元日?”李成器唏嘘不已,“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告假无法入朝,圣上可又有得头疼了。”

“圣上不是才刚提拔了姚相?朝中有宋璟、韩休两位贤臣坐镇,圣上如虎傅翼,还操心那些作甚。”李适之不解。

“其君之危,犹累卵也。”李成器轻轻一笑,目色转而凝重,“圣上雄才大略,欲效仿太宗皇帝成就不世功业。他以一缕之力,系千钧之重,未及而立,两鬓便已白发突增,为了大唐,的的确确是在呕心沥血。”

李成器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李适之再如何迟钝,也看出来他眉宇间的那缕悒色。

“宋王最近是有什么难处吗?”

李成器神色略显踟蹰,难得露出羞赧的表情:“不瞒适之,我府上最近新纳了一个孺人,她娘家有一妹子,正好嫁入京兆杜氏为妻。那家儿子最近不知染了什么瘵疾,请了巫觋来治也总不见好,他那妻儿日哭夜哭,差点舍了半条命,我这孺人心疼姊妹,打入府以来便再也没有笑过。我虽有美人在怀,可她心里无我,也是徒劳无益罢了。”

京兆韦杜,去天尺五。长安城里姓杜的人家不多,朝中担任要职,又与宋王沾亲带故的,便只有城西的那户。

李适之几乎瞬间有了答案:“是吏部侍郎杜群。”

“正是杜群。”李成器脸上愁云密布,“他那小儿名叫杜佑民,原是个不着四六的纨绔子弟,得父荫庇在玄武门谋了个从八品的小官,平素就没什么正经,实在是个不省心的。”

李适之垂下眼,挺翘的睫毛微微闪动了一下,在他肤上投下一道淡淡的青痕。

杜佑民他不大熟稔,杜群号称不赀之躯,他却隐约有所耳闻。

唐隆政变时,杜群本是玄武门一员不起眼的偏将,因协助临淄王李隆基诛杀韦氏、安乐公主一党有功,被擢升为左监门卫中郎将、检校宋王府长史。等到太上皇退位,太子顺利登基,又在平定太平公主谋逆一案中立有社稷大功,从文墨不通的武夫到如今官至正四品的吏部侍郎,杜群这一路走得险象迭生,离相位怕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难怪连宋王这般的显耀都能被他攀上亲。

杜群如今在朝中可谓烜赫一时。

李适之一向对朝政不怎么上心,淡淡地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祖辈种下的因,子孙报应的果,或许杜群杀戮过重,灾厄才会降临到他的后辈身上。”

李成器哑然,摇头笑道:“你现在的语气,倒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视线状似无意地掠过李适之的后方,散漫的目光凝视着虚空一点,面容却毫无任何情绪的泄露。

李适之不置可否,侧目在达奚盈盈身上投去淡淡一瞥。

“宋王……”

李成器打断他的话:“方才听适之说,娘子似乎是会看诊?”

他唤作她为娘子,李适之脑中警弦突然大作,忙坐直了身子,以拳抵唇,轻轻咳嗽了一下。

达奚盈盈听得李适之一声轻咳,赶紧搭话:“啊?我吗?”

李成器忍住笑:“堂下难道还有其他人吗。”

达奚盈盈有些诧异,小心斟酌着措辞,说:“书里写的,我会,书里没写的,我就不太会。”

李成器望着她,缄默不言,唇角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在达奚盈盈满脸茫然之时,他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那杜佑民的瘵疾,娘子能治好吗?”

达奚盈盈心中一讪,她又不是华佗,这哪儿说得准啊,但在人前,她惯常装模作样,于是学着李适之平日里斥她的口气,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当然,能……”余光窥到某人一记眼神,达奚盈盈倒吸口气,莫名有点心虚,“……不能的,还要殿下说了才算。”

李成器转头看向李适之。

李适之恨恨瞪了一眼达奚盈盈:“她是自由身,我哪里约束得了。”

李成器拊掌大悦:“既如此,那便请娘子走一趟吧。”

“去哪儿?”

“去杜府。”

顺便给杜佑民祷禳。

达奚盈盈后知后觉,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

她算是明白了,宋王哪是要她去给杜佑民诊病,分明就是白捡一个人情,哄自家美人的欢心。

……

三人结伴出府,李成器先行一步。

李适之有伤在身,却偏要骑马,也不顾后头还跟了一人,踩镫上鞍,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达奚盈盈吃了满嘴的灰,对着他的背影怒耍了两拳。

眼见金乌西坠,耽搁下去恐会误了宵禁。

达奚盈盈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决定另寻他法,去坊角租赁铺子赁一头健驴。

趑趄间,李适之竟调头折返,面无表情地唤道:

“上来。”

他锐利的眼神略打量她一番,见她不动,眉头深深蹙起。

达奚盈盈三两下跳到他的身前,摸了摸他胯·下的马驹,脸上露出艳羡的表情:“殿下,我能坐吗?”

“我数三个数。”

“就来!”

达奚盈盈挽起道袍在腿上打了一个结,抱住李适之的大腿就要往他身前钻。

李适之却拨转马头,轻轻避了开去:“坐后面。”

“可是我会掉下去的。”她不会骑马,坐后面太没有安全感了。

李适之无视她的血泪控诉,歪头一笑:“是搭我的顺风马,还是跑着过去,你自己选一个吧。”

“啊,我坐就是了。”达奚盈盈手脚并用爬去了后边。

还不待她坐稳,李适之一夹马腹,绝驰而去。

达奚盈盈一声惊叫溢出喉咙,险些一个趔趄摔下马去。

出了坊,驶进朱雀大街,马驹速度明显快了起来,李适之控绳扬鞭,还得顾及身后之人的感受,却见达奚盈盈小心探出半个头,下巴垫在他的肩上,戳了戳他的手臂:

“郡王殿下,我能抱一下你的腰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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