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6章

达奚盈盈侧身隐在廊庑后,听着麻大和覃喜娘的对话,心头疑虑更甚。

半月之前,郝府出事,师父失踪,武家殇子,喜娘配婚……

桩桩事看似毫无关联,细想之下,却又牵扯颇多。

可真相在哪里?该从何处入手?

前路仿佛是一个死局。

达奚盈盈带着满腹的疑窦,折身回房,行至半道,被人拦住了去路。

昆仑奴气还没有喘匀,急得赤眼白脸,边比划边道:“上真师,不好了,掌柜的他吃错了药,现在半死不活,怕是要没命了……”

“人在何处?可有请医工前来诊治?”达奚盈盈大为惊诧。

“没……来不及……”昆仑奴捶胸顿足,不待详说,拉着达奚盈盈便往里跑。

两人鬼撵似的狂奔到东跨院,达奚盈盈快步拾阶而上,入到内室。

险些被这灼烈的日光刺痛了眼。

郝掌柜挺着肥??的肚子,歪倒在榻前,双腿乱蹬,捂着口鼻疼得嗷嗷叫。

达奚盈盈靠近的一瞬,他下意识抬头,露出鼻下挂着的两条黄水,顺颌下淌,很快浸湿了袍服的前襟。

一股浓烈体味冲鼻而至。

达奚盈盈嗅出一丝异样,蹙眉问道:“是汤药有问题,还是下人伺候出了纰漏,好端端的,怎会弄成这样?”

旁边的小仆跟着浅浅叹了口气:“跟咱们可没什么关系,是掌柜的说辟恶散药效实在太慢,得多加点剂量,方可在短时间恢复正常,谁知补得太过,遭了反噬,这不……”他努努嘴,“又打回原形了。”

“掌柜的糊涂,你们也跟着他一起糊涂。”达奚盈盈又好气又好笑,“伤药又不是灵丹,一颗下去就能尸解成仙,哪怕掰碎了丢碗里拌饭,也经不起这么顿顿的折腾。”

她眉心微拧,嘀咕着:“好在服食不多,没有伤及根本,否则一脚迈进了阎王殿,贫道只能去找阴司判官,抢来生死簿,给你家主子逆天改命了。”

仆从们不敢回话,各自对视一眼,赧然垂下了头。

郝掌柜一把老脸涨得绯红,挣扎数下,这才坐起身来:“上清仪法师莫怪,这群娃子瓜是瓜了点,但人不坏,是我年老昏眊,一时迷了心窍,不关他们的事。”

虽仍低头咳喘不止,好在人还清醒,并不完全昏聩。

达奚盈盈默了半晌,吩咐身后的昆仑奴:“去我房内,取些黄纸来。”

昆仑奴会意,叉手一拜,登时跑得没了人影。

达奚盈盈继续屈指诊脉,搭在郝掌柜的腕间,忽有醍醐灌于顶,想起此前覃喜娘的话。

“掌柜的担心十五那日赶不及为郑三郎置丧,所以才会这般冒险么?”

“都是为了生活,赚钱嘛,不寒碜。”郝掌柜太息一声,絮絮说道,“定了八月十五为三郎送葬,我就是爬也得爬到光德坊去,武夫人那般的背景,你是晓得的,老头儿我得罪不起啊。”

“帝传三世,武代李兴。”

那个史无前例的女皇时代虽已落下帷幕,可隶属于武家的传奇与荣耀,并没有随着李唐的复辟而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

达奚盈盈轻声提醒道:“掌柜的不要忘了,武家那桩丧事,或与先前搅扰郝府、害你无辜受罪的鬼祟有关。”

郝掌柜听罢不以为意:“先不管了,把钱挣到,拿了好处再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尝到了甜头,只要价钱合适,谁还会在乎年寿生死。

达奚盈盈无奈摇头。

郝掌柜心宽体胖,笑眯眯道:“这不还有法师你嘛,有你二人在,我这心里踏实得很呐。”

达奚盈盈垂着眼帘,没吭声。

心底却想:得找个正当理由,十五那日混入武府才行。

……

丰邑坊北门停了一架三花马牵引、装饰豪奢的大车,朱轮青盖,绯锦帘帷,外围站了一圈健仆美婢,用以隔挡路人的视线,叫人一眼望之,便知这是武家出来的贵人。

覃喜娘远远走来,与侍女们挨个叉手见礼,众人互道一声“胜常”,挑开帘子,引她入到车内。

武夫人怀抱一只康国猧子,凭几而坐,漫不经心地逗弄着怀里的爱宠,面上看不出神色,只一双黛眉微微蹙起,似是被这一闪而过的日光晃花了眼。

覃喜娘且笑且道:“夫人久等了,按着你的吩咐,给郝家打了声招呼,姓麻的管事说了,隔日就将棺椁和明器一应送到府上。”

武夫人目光扫了过来,在她脸上顿了一瞬,很快移开,淡淡“嗯”了一声。

“也快了,三郎的婚丧眼瞧着也没几日了,你多留心些,有什么需要的尽可过来知会一声。”

覃喜娘颔首,想起一事,又问:“依夫人之见,可要顺道再去宁家那边打点一下?”

宁家正是与武夫人之子郑三郎配婚的人家,宁家一娘因与郑三郎八字相合,故被武夫人选作独子嫁殇的对象。

荥阳郑氏,四海名门,要纳一个寒门冥妇,算是低娶。

诚然武夫人看不上宁氏这般的破落户,为了逝去的儿子,终究还是妥协了。

“赏些绢帛给宁家阿郎,其余的,一概不用多管。”

覃喜娘忙答:“我明儿就去宁府走一趟,把夫人的意思传达过去,省得出了岔子,那家人可闹呢。”

武夫人低下头,没再应声,猧子从她怀里跳出,绕在两人脚边挪腾嬉闹,像个不谙世事的顽皮稚童。

覃喜娘将猧子抱起,却不敢过分的亲昵,挠了挠它的肚皮,送还到武夫人跟前。

武夫人接过猧子搂入怀中:“宁家那边还在闹?”她眼尾微挑,脸上泛起冷笑,“配给三郎,还委屈她了不成?”

覃喜娘暗自吸了口气,待稳住心神,方才镇定地回道:“宁家不敢,都是下人以讹传讹,实在罪过,污了夫人的耳朵。”

武夫人脸色稍霁,神情缓了下去。

“但我想着,这样安排,也不知三郎愿意否?”提及亡子,她语带哽咽,“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仓促定了这桩婚事,又怕他不喜,在下面怨我。”

覃喜娘知道武夫人的独子,郑家三郎,郑明玉。

这是一个自小在父母亲族庇护下娇惯长成的儿郎,因母受荫庇,到了年纪入千牛卫做备身。

去岁及冠又入羽林军当了郎将,半生顺风顺水,只等立功建业便可平步青云,谁知竟卷入一场宫闱谋逆案中,死在刀枪剑戟之下。

没做过母亲,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覃喜娘混迹市井多年,早练就了一身鉴貌辨色的好本事。

“夫人思虑太重,便是难过,也得顾好自己的身子。三郎福泽深厚,自有来报,必会永生永世庇佑阿娘。”

武夫人摇摇头,凄然一笑:“我已失子,此生再无他念,只要三郎如愿,就是折了我的寿命,那也使得。”

覃喜娘灵机一动:“此事不难,问问三郎,他若不愿,咱们大可退了这门亲事。”

武夫人紧抿嘴唇,眼中隐有泪花闪烁:“他魂魄都被阎王勾了去,哪里是问就问得动的,这傻孩子,到了那头,竟也没托个梦给阿娘。”

覃喜娘笑得温柔,低声安慰道:“魂被勾了,那便想法子,把他的魂给招回来。”

……

武夫人丈夫早逝,她又不愿留在郑家听一群妯娌妇孺暗嚼舌根,早早搬了出来,建府独居,自立门户。

是夜,月华满天。

武宅中堂灯火通明,婢女老媪围作一团,个个咬紧了牙关,浑身抖颤似筛糠。

堂前院内的空地上,仆从你来我往,正在布置待会儿作法要用的器物和浆果。

武夫人坐上位,紧盯堂下忙碌的众人,抚着胸口默默拭泪。

忽地一阵夜风起,众女心间绷紧的那根弦,募地断了。

郑三郎被搀扶着来到人前,席地面朝武夫人而跪,因为尸身绵软无力,管家只能在他身后绑上一根长竿,用以固定脊背和四肢。

他的头依旧低垂着,看不到脸,但发丝梳得齐整,身上襕袍雅洁如新,不像个死人,倒像是……睡着了。

围观的婢女中有年纪稍小些的,一见这等场面,吓得掩口怯呼,惊涕连连。

武夫人回头一瞪,几人自扇巴掌,落荒而逃。

覃喜娘捧来香炉,燃香设位,摆在院内供奉的醮台上,又叫仆从依次列灯四十九盏,铺设祭物。

她走到尸身面前,稽首跪拜,礼成,另起两面长幡,一左一右插在郑三郎身边。

此幡名为“引魂幡”。

专为魂魄归附而生。

若死者满意身后的安排,则风动幡动。

若死者不满意身后的安排,便是狂风骤雨,魂幡也不会动摇分毫。

她要做的是扬幡招回郑三郎的魂灵,让他与武夫人最后再见一面。

这是一个民间惯用的法子。

名为“招魂”。

覃喜娘擅于此道,在提出要为郑三郎招魂复魄时,武夫人自然满口应承下了。

算准今日乃是吉时,武夫人带上家奴,在宅内举行了这场招魂仪式。

郑三郎生前侍候过的小厮皆已就位,跪在醮台前,燃纸诵经,不断往火盆中投入纸钱和纸符。

黑夜吞噬着明火,风声几不可闻。

婢仆一致保持着肃然的神态,没有人敢出声,也没有人敢挪动,空气好似都变得凝重起来。

覃喜娘手握两份写有郑三郎生辰八字的表文,先跪地祈诵一遍,接着绕台三圈,将表文从四十九盏灯前一一扫过,而后点燃,投进盛了水的空碗,待纸燃尽,覃喜娘端起含了满口,朝长幡一喷。

“燃纸招我魂!素来归故乡!”

念完咒语,她喝道:“灭灯!”

小厮仆从一股脑儿全爬起来,把四十九盏灯挨个吹灭,有懂事的顺便连屋内照明的灯树也一并拍熄了。

诸事已毕,只待魂归。

众女因为胆怯报团聚拢在一处,武夫人却只身步下台阶,一寸一寸朝着醮台边的郑三郎走去。

覃喜娘赶来,搀住她的右臂。

“夫人,且看。”

武夫人没有搭腔,泪水从她保养得体的面颊簌簌滑落。

她像一只后背被人操纵的提线木偶,迈着僵硬的步伐,如飞蛾扑火,奔向那个空不见底的深渊。

暗夜里感官被无限放大,耳畔只有声声隐忍的微喘,等了许久,长幡依旧岿然不动。

覃喜娘暗自捏了把汗:“夫人……再等等。”

话音刚落,院门那棵倚墙而生的榆树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其后伴随一声惊呼。

“快看!”

引魂幡动了。

月色隐于云层,空中慢慢腾起一团浓雾,浓雾缓缓逼近,冲着醮台而来,在摆放祭物的案上盘桓回绕。

火盆就快要燃尽。

浓雾卷起一个漩涡,引魂幡猎猎翻扬,发出泼剌脆响。

不是风动,是幡动。

郑三郎身子偏了半寸,虽只有一瞬,但还是被武夫人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膝盖一软,跌坐在地,揽住他的双肩,抚弄他的眼耳口鼻,逼他看向自己。

明月冲破云层,浓雾却久久未散,四十九盏灯烛自动复燃。

郑三郎抬起头,露出一双黑如死井、状若空洞的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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