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醉仙酒肆

长安四年八月,陇右道沙州。

在经历了连续几场大雨的洗礼后,这座原东西商贸之路的咽喉重镇并没有显现出雨后清丽,反而愈发沉重得如一头深陷泥潭的黄沙巨兽。

之所以说它是“原”咽喉重镇,是因为十二年前沙州连接伊州的官道矟竿道屡遭沙匪劫掠,前沙州刺史李无亏上奏朝廷改官道至隔壁瓜州莫贺延碛道,也称“商路北道”,因此沙州的商贾人流被瓜州分割一半,大有孤悬在玉门关外的意思。

现下城中还在来往的商队,多半是与沙州城内几家大望族有生意往来者,或者绕道来此拜佛的人。

不过雨水侵湿城墙带来的斑驳萧瑟,并不影响沙州城内的繁华。

随着火热日头西移,醉仙酒肆的东家安大郎有些坐不住,一脚把伙计阿六踢到了大门口。

“滚滚滚。。。去外面招客去!”

“大堂不是已经坐满了嘛。。。”

“你眼睛长屁股上了?没见东角那张案几空着吗。。。”

“我要是屁股上长眼睛就好了,那我就能一边做吃食一边盯着大堂了。”阿六小声嘟囔,还真顺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啧,瘦了,最近饭食的油水真是越来越少了。。。”

“说我克扣你饭食是不是!别以为我听不见,狗奴崽子!”

一记飞脚过来,阿六脚下抹油一溜烟儿蹿到了门口。

“这都八月了,谁还来沙州城,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耳朵真好使,开过光么。。。就给这么点月钱,牛马也拉不动磨子啊。。。”

阿六兀自站在门口碎碎念,不禁又垫了垫脚,左右来回张望。

这一望,还真等来了人。

马蹄声来自东城门。

马上的人隔着五十步远瞥了眼门头上的字。

醉仙酒肆。

店铺不大,口气不小。

马蹄铁在青砖上踏得哒哒响,最后还是在酒肆旁的马厩边长吁停下。

两匹膘肥体健的骏马,噗噗打着响鼻,红棕色皮毛在日光下隐隐泛着绸缎般的水光。

此等上种马要是在沙州城,没个二百贯钱断然拿不下来。阿六顿时精神抖擞,眼睛一眨不眨紧盯下马的两位年轻郎君。

头先的年轻郎君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俊朗,一身黛蓝色宝珠暗纹骑射袍,头上束银冠,冠上嵌一颗圆润银白玉石,在日光下竟隐约有五彩流光溢转;腰间蹀躞带是上等水牛皮,坠着一枚水绿麒麟玉佩,衬得人英武中带些风雅;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个子看过去好像比走马行的康六郎还要高半个头。

后头的郎君与前面这位比年龄略长,眉目如剑,肤色黝黑,身形健硕,看起来是个练家子。他相貌长得周正,腰间也配着一把端正的刀,刀鞘没有华丽装饰,但皮质却绝对佳品。

“郎。。。”

第二个字还没憋出来,阿六就又被一脚踹到了后边。

“二位郎君里面请!”安大郎满脸堆笑比了个手势。这二位郎君鲜衣怒马,细看之下乌靴上布满尘泥,衣领汗渍还未干。

安大郎只一打量心中便有了盘算:打东边骑快马而来,不是凉州遣使乔装出行便是陇右道哪个世家子弟出门游玩。

不管怎样,就凭这马,它就**裸的在向安大郎散发着信息。

这两人有钱,而且很有钱。

安大郎心里乐开了花。

“店内可有解热冰饮?”年长的郎君开口询问,是一口标准的洛阳官话。

时值处暑尾,“秋老虎”仍然在发威。虽然沙州近日神奇地下了几场雨,也缓解不了白日酷暑。

安大郎一怔,随即笑得脸上的褶子快要飞出来:“有的有的,客人想要哪种冰饮?现下暑气未消,小店储备了凉州桃花冰酪、西州葡萄酒、酸梅汤。另外小店特制的落霞酿,在东西大街也是有名的,客人可以尝一尝。”

话音刚落,那黝黑男子道:“两碗桃花冰酪,冰块需多一些,文钱可加倍 。酒上一壶,再拣些上好的小食过来。”

“好勒,客人稍等。”

安大郎转身对灶屋喊道,“阿六,准备两碗桃花冰酪,冰块加倍!咦,狗奴崽子人呢?”

“在你后面。。。”阿六摸着屁股爬起来十分不情愿钻进灶屋,碗筷盘子敲得一阵叮啷响。

处暑时节,多是西域往两京去的胡商居多,待他们返回时,也要到隆冬腊月,有的胡商还要留在洛阳过完年节再往回走。

眼下西域各州即将入冬,从东面过来的客人屈指可数。

沙州城里操洛阳官话的有钱贵客虽然也有,但气质如这般清贵的基本没有。

安大郎对今日的生意颇为满意,手上算盘打的哐当响。不过没盘多久,这股算盘珠子的声音就被两声清脆的声音盖过了。

这声音来源于手鼓,清脆利落,一两下就将整个大堂的喧闹压制下去。

安大郎抬头看去,原来是西角的两队胡商,谈笑晏晏中竟是相见恨晚,以乐鼓助兴。鼓声朗朗,由慢到快,堂中众人皆被这鼓声吸引,引颈相望。

只见几个高大胡人三两下将西堂几张案几板凳撤去,场地很快被空出来一块,铺上了华美艳丽的圆毯。随着鼓声越演越烈,随行的西域美姬直接脱履而上,站到了圆毯中心,跟随节奏转起了圈。

女子着一身金线朱红长裙,面纱半遮面,衬出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薄纱上衣勾勒出身体的曼妙曲线,腰身处缀满细小金玲,随着鼓声起伏,此女子在圆毯中央转起了圈,铃声叮铃咣铛,清脆悦耳。

鼓声越来越快,铮铮两声,竟是有人拿起了琵琶,加入了这曼妙的舞乐之中。

琵琶清亮,融合朗朗鼓声,由小及大由远及近,美姬在这渐渐高升的旋律中越转越快,金玲越来越响。眼见大幅长裙幻化成金霞流光,令人眼花缭乱,而在这快速旋转中,美姬双足竟未离开过圆毯中心半步。

鼓声渐落,琵琶柔美,美姬动作也随之放缓。她扭动腰枝,抬袖起舞,白皙双峰悄然蠕动呼之欲出,看得人秋波流转,面红耳赤。随着咚咚两声清脆,鼓声乍收,美姬抬手做势,以反弹琵琶式结尾。

堂中爆发一阵欢呼,纷纷拍手叫好。

然而那美姬整理好衣裙后并不落座,而是飘飘然走向东角案几。

她美目嫣然,眼里还带着一丝羞怯。

只是未近桌案,便被先前的年长男子挡了个正着。

“此案有客,请娘子另寻案处。”

美姬大概是从未遇到过这般的冷遇,脸上红潮翻涌,眼里缓缓泛出了泪光。

在座宾客纷纷咋舌,露出怜惜的目光。

美人长身站立,双手在侧攥着朱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时西角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声音:“妹子算了吧,想必这二位是中原贵人,瞧不上咱们这走马商客。”

说话的貌似是胡商领队,看上去五六十岁,粗眉深目,满脸虬髯,他穿着一身普通驼色胡服,手上戒指的宝石成色却暴露他敦实的财力。

堂中宾客议论声渐起,纷纷指责这两位对待美娇娘过于冷情。

场面一时尴尬,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两位自东面而来的年轻郎君身上。

黝黑男子似乎面子有些挂不住,耳根逐渐绯红。坐着的那位则面无表情品着桃花冰酪,一句话未说。

虽然他一句话未说,却又把场上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这人既不像刺史那样谦虚儒雅,又不像军府都尉那样霸气威武。他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清贵气质,无法靠近的清贵,跟沙州世家公子身上的平易近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安大郎识人无数,对此早就有觉悟:东面来的有身份的使者,哪会在这种场合跟一帮胡商搭讪,这些人实在没点眼力见儿。他四下环顾,眼珠转得滴溜溜圆,随即灵台一动高声喊到:“阿六,你个狗阿六!落霞酿分好没有,赶紧给各位客人端上来!”说罢走到西域美姬身边,抬手笑道,“娘子莫气,这二位郎君自东边来许是舟车劳顿,身体疲惫。还请娘子先回桌休息,各位客人也请稍安勿躁,美酒马上送到。”

将美姬引回西堂,安大郎又跑回来赔笑道:“西域民风开放,人人善歌善舞,望不要惊扰了贵客才是。”

年轻郎君仍旧一言不发,看不出喜怒,倒是旁边的黝黑男子不悦道:“无妨。酒快上便是。”

阿六正在厅堂看得兴致勃勃,全然忘记了要上菜这件事,听安大郎一声咋呼,才着急忙慌地钻进灶屋。

落霞酿酒如其名,上层汤色清亮如泉,下层呈琥珀色,双色层叠清亮透彻确如落霞般飘逸迤逦。

年轻男子抬手饮了一口,只觉入口微甜,口齿回香,下喉略有一丝火烧,但很快就转为香醇沁人心脾。

此酒不烧喉烧肚,汤色清亮略带微甜,在现下浊酒遍布的市井之中,确实难得。

年轻男子饮了半碗,遂抬头看向黝黑男子:“你也坐下来一并饮些。”

黝黑男子面露难色:“属下的身份,不可与阿郎同饮。”

“无妨。”许是又想到了什么,年轻男子补充道,“我不告诉你阿耶就是。”

黝黑男子怔了怔,随即轻轻掸了袍子上的褶皱,在年轻男子旁小心翼翼坐了下来。

一壶酒饮完,日头也落上了树梢。

马匹早已喂好粮草,二人出了酒肆,翻身上马。

这时黝黑男子一瞬间觉得恍惚,耳中闪过嗡鸣,随即又恢复如初。

“怎么了”年轻男子问。

“没事。。。阿郎,我们买的宅子就在西北第三坊政教坊,对过去东南面就是沙州府衙,办事方便,又不临街,吵闹不到。阿裴和其他近卫已经先去打扫了。”

“嗯。”年轻男子简单颔首。

“那属下等会儿就去知会沙州刺史?”黝黑男子询问。

年轻男子环顾周遭商肆,这里粮铺、食肆、珠宝铺、香料铺等应有尽有,与凉州城无甚差异,甚至比凉州城还多了几分异域风情,许多宅子的样式甚至是波斯风格,布行的锦缎更是琳琅满目,花样繁复。男子一时看得新奇,竟忘记了回答。

“阿郎?”黝黑男子又试探性问了一句。

“嗯?”年轻男子这才发觉自己走了神,慌忙答道,“今日八月十三,官府休沐三天。明日先办要事,去南明巷探一探再说。”

奇怪。

怎么一踏进沙州城就感觉不舒服。

他兀自揉了揉眉心,轻拉马匹缰绳放缓了速度。

感受到他速度放缓,黝黑男子亦拉了缰绳。

东西大街人来车往在二人身旁经过,黝黑男子忽然就觉得这些人身体变成影子,在他眼前晃晃悠悠拧成一团。

“阿郎。。。”黝黑男子抹了额头渗出的汗,道:“阿郎可有觉得不适?属下感觉身体有些发热,头晕目眩。”

年轻男子没有立即答话,因他此刻亦是腹中火烧,颅内眩晕,眼前像有无数蚂蚁来回爬,惹得他眯缝双眼,剑眉紧蹙。

“从酒肆出来后,属下就感觉身体有异,是不是酒水里让人掺了毒?待我、待我明日去拆了那酒肆。。。”说话到此,黝黑男子气息已经不稳,“怎么、怎么这些人都变成红色了。。。”

“那掌柜虽八面玲珑,却也没这个胆子在东西大街上明面下毒。”年轻男子深吸一口气,手掌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谁下的毒?”

半月前,他们一行人从京都洛阳出发,随行二十四护卫,皆以走马行商的身份公验过关,沿途未有任何异常。谁知才踏进这沙州城半个时辰就着了道,实在颜面扫地。

“你忘了方才那场明艳动人的胡旋舞了?”年轻男子缓缓道。

对方这才幡然醒悟。

美姬起舞,引得堂中人侧目,再暗中溜进灶屋做手脚,一场简单的声东击西之计便完成。

黝黑男子想着自己堂堂朝廷侍卫,竟在边陲小城栽了不大不小一跟头,顿时恨得咬紧牙关。

说话期间,二人驾着马不知不觉出了西北坊宅,来到一条宽约三丈的夹道中。

此时的二人半伏在马上,意识已模糊大半。

夹道一侧是高约八尺的黄土矮墙,另外一边则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迫而来的高三丈许夯土城墙。

“不是政教坊么。。。怎么、怎么穿过坊门就回了洛阳了?不对,洛阳的城墙没有这么高。。。”

黝黑男子伏在马背上抬头仰望:高大城墙就在他面前,厚重的影子将整个夹道遮了去,二人身处其中,身形变得如同蚂蚁一样弱小。

身后坊墙内传来一队人马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前后有序,人数不少。

“有人跟来了。”年轻男子眸子微沉。

既然有人给他们下毒,那就肯定有人来收网。

他伏在马上看了看地面,几场雨水将沙州城的土路裹成了泥尘,现在这条路面清晰的印着二人的马蹄印,要是真有歹人追上来,一眼就发现。

“兵分两路,你去西城门等裴霖,那边有城门郎值守。”

“阿郎你呢?”

“我往反方向走,绕到北面进坊内躲避。”

“不行,阿郎走西城门,属下、属下。。。”黝黑男子面色已经涨得通红,抱着马脖子喘气。谁知话还没说完,坐骑就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径直往西城门奔去。

年轻男子收了手里的短刀,转身朝北面行去。

前方城墙拐角处好像有一条马道,在他眼里晃荡。

这条马道由夯土垒筑,面铺青砖,青砖凹凸不平散落一地,露出下面的泥土坯子。

马道直通城墙顶。

但此城墙不是沙州城正规外围城郭,而是一块废弃的旧城墙,它夹在沙州城墙内侧,只剩旧角楼这一处地方,两面已垮塌。

年轻男子策马至此,拼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至马道女墙,再扬鞭一挥。

马儿乌泱泱朝北面奔去,溅起一地的泥尘。

莫贺延碛道:在今瓜州-哈密国道,入疆大门星星峡就在这里,这里也是玄奘西行经过的地方。(划重点,后面要考)

矟竿道:今敦煌小方盘城北上去哈密和吐鲁番的官道,高宗后期废置

李无亏:689-694年任沙州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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