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武后面色铁青,纤细五指攒成一个狰狞的拳头。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父子相见……绝对不能!
笼罩在绵绵细雪中的宫殿,宏伟得凄凉。
时近三更,武后仍未就寝。她还穿着白天光鲜亮丽的衣服,手中盘捻一圈佛珠。
恍恍惚惚,她仿佛看见了王皇后讥诮的笑脸:“我治不了你,元舅治不了你,你的亲姐姐、亲侄女治不了你,总有人治得了你!等着吧,武媚娘,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捻珠的动作掺进一股怨气。武后目色森寒,双唇紧抿——凭他,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亡灵?她是绝对不会放手的!历经千辛万苦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谁也别想把她拖下来!
卒遽的脚步声。一名内侍惶惶来报:“天后,不好了,那妖孽消失不见了!”
武后猝然矫首,佛珠几乎给她扯断:“你说什么?”
原来在她离开没多久,那妖孽便从刑房离奇蒸发。
武后即刻赶往牢狱,见到狱丞便揪住他的衣襟:“我不是吩咐过你立刻动手,你干什么去了?”
狱丞恂然求饶:“天后饶命,下官也就是去找把刀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饭桶!”她狠狠将他甩开,箭步朝刑房走去。
空寥寥的椅子,只剩下铁锁镣铐。武后蹙额:“锁是打开的?”
狱丞栗栗答道:“是……”
“你们谁把钥匙丢了?”
狱丞不敢再答。
“回话!”
他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猛力叩首:“求天后恕罪!下官发誓,一直都有将钥匙好好带在身上……定是那妖孽使用妖术,把钥匙给变走了!”
武后叫他气得浑身发热。该怎么处置这个没用的东西是后话,当务之急,必须先把人找到!若是让他见到圣上,必然会劝他废后。
她与圣上已不再是当年的才人和太子。圣上一直为魏国夫人的死对她怀恨在心,如今父亲开口,他怎么也不可能拒绝。她武媚给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刀,最后却要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开什么玩笑?
椅子边上勾着一点白。武后俯下身仔细端详。那点白是衣服的碎片。
视线再顺着椅腿往下划,到地面,几道蜿蜒的血痕在灯火下隐秘得很,极难察觉。
武后二话不说,出去走了一圈,深幽的眼里现出一抹笑意。
“他还在这里。”
尾随在后方的狱丞、狱卒面面相觑。
她慢悠悠地说:“他不是凭空消失的,否则锁链不会被打开,椅子上也不会留着被勾下来的衣服碎片。他是拖着身体爬出去的,地面上还有他的血。这里出口只有一个,他想离开必须要爬楼梯。伤痕累累的身躯,从这一级级台阶上磨过去,必然会血流如注,可是台阶却干净得很,说明什么?”
狱丞疑惑:“可是发现他消失之后,下官马上命人将整座大牢都搜遍了,没有呀!”
她微笑着侧过脸:“没准人家是在跟我们玩捉迷藏呢?”抬高音量,昭告整座牢狱,“出来吧!老老实实受死,还能给你个痛快,否则等我把你揪出来,就没那么轻松了!”
为过去你的绝情,为如今你的倔强。
大门关闭。狱卒忙前忙后地搜查。
武后拿过火把,照亮地上血迹。有些是陈旧的,有些是新鲜的,不太好辨认。她依着错乱的痕迹,貌似漫无目的地走着,实则处处留意。
角落里堆着几个箱子,上面覆盖一大块粗麻布。她顿住脚步,目不转睛眱住那处。
狱丞注意到她视线所指方向,道:“天后,那边下官亲自翻过了,什么东西都没有!”
光在麻布面儿上晃,衬得麻布似乎也跟着晃了起来。武后眯起眼睛,徐徐踱过去。她仿佛感知到了埋藏在麻布底下的轻微颤意。
她笑:“既然是妖孽,诡谲多变、反复无常又有何出奇?”
话音刚落,麻布底下传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
但不像男人。
管不了这么多,她攥住麻布一角,奋力掀开。然而下面竟然真的只有几个破木箱。
她僵站在原地,迟迟不能相信。
狱丞在后头谨慎说道:“那妖孽应该没这么大本事,能移形换影吧?”
武后掣起麻布,将它翻到背面:“难说。”大小不一的几滩血迹,摸上去还是热的。她搓了搓鲜红的指腹,心下笃定自己没有猜错——刚才这下面的的确确藏了人。只是姑且不论他是如何做到瞬间消失的,那声喘息稚嫩而纤细,俨然不是出自于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打那夜,武后便遭梦魇缠身。这也算常事了。她梦到最多的恶鬼,是披头散发的王皇后和萧淑妃。长孙无忌那老贼倒是不曾出现过,或许他知道自己该找谁——若不是他那亲爱的外甥存了心要扳倒他,她一个位子还没坐稳的武昭仪哪儿有这么大本事?
然而这回与以前不同。她的梦魇不再是那两个面容凄厉的怨妇,而是身着衮冕,头戴通天冠的九五之尊。他高居龙椅之上,伟岸身影堪如巨山,压得她动弹不得。
“早知道,当初就该不顾一切让你殉葬。雉奴或许会难过,但一定很快就想开了……”
他容色淡淡,如嗟如叹,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心疾首。
梦里她不再是身份低微的武才人,故而有了些底气,直迎他的目光:“是啊,您的儿子就和您一样薄情!”
初入唐宫那十余年青春,全都荒废在了这个男人手里。她尝试过所有办法:知道他热衷书法便苦练书法,知道他喜欢马便学习驯马,知道他爱写诗便日日夜夜向徐充容讨教……
可是没有用。她竭尽全力将一颗石子掷进水里,却换不来半点波澜。至高无上的君王,从来不曾拿正眼瞧过她。那个“武媚”的赐号,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武才人想过放弃。她知道自己美,可这宫里头如花似月的女子数不胜数;她知道自己聪明,可是徐充容比她更会写诗上书;她有着与寻常女子不同的刚强,然而不巧,这位君王的奶奶、母亲以及姐姐都是性情刚烈、敢作敢为的奇女子……
生不逢时。偏偏这苦还无处诉。
她羡慕徐充容。自打文德皇后去世,这后宫就凋敝了。可徐充容是唯一一个能让皇帝记住她的女子。
向徐充容表达心中的神驰向往,徐充容仅涩然一笑:“可是我,也未曾真正侍过寝啊!”
武才人惊异:“不会吧?”
徐充容避开她的目光,绞着手里的帕子:“我只不过是在做和朝中大臣一样的事情罢了,只有这样,他才会记得我……”
“记得我”,好卑微的诉求!
武才人望住她低垂的头颈。那简直是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她们都是卑微的花朵,为了龙椅上的君王盛开,为了龙椅上的君王凋败。至于她们自己的意志是不重要的。
武才人忽然恨了起来——小小的武才人,居然自不量力地恨起了那个全天下最尊贵最强悍的男人。
正是这股恨意,促成了她的胆量,接近初登储君之位的太子。
太宗皇帝已经死了。尽管他还坐在立政殿批阅奏章,可是他已经从武才人的生命里彻底死去。她不会再为这个死人烦忧。她将目光转向太子,那个和自己一样年轻鲜活的男孩儿。他身上没有太宗皇帝迟暮的气味。抱紧他的时候,武才人嗅到了太阳的温暖。
那是她真真切切活过来的一瞬间。
然而少男少女的青涩感情,哪里躲得过君王锐利的眼睛?她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他的关注,不是作为文德皇后的碎片,不是作为朝中大臣的影子,却是作为他世界里的敌人。
他问她:“你喜欢太子吗?”语气还有一点匪夷所思。他当然不明白,这个人微言轻的五品才人何来的勇气背叛自己,去勾搭太子。
武才人瑟瑟发抖:“嫔妾不喜欢。”
皇帝不悦颦眉:“不喜欢,为什么抱在一块儿?”
他看见了?冷汗涔涔而下,武才人说不出话。可是她必须说点什么,否则就是认罪,轻则只身受罚,重则祸及全家。
吭哧半晌,才从嘴里挤出勉强算得上连贯的字句:“请陛下恕罪!嫔妾是看太子殿下情绪低落,才忍不住上前安慰他,嫔妾……一心侍奉陛下,对太子绝无半点私情!”
意料之中的回答。皇帝阖上眼,揉揉眉心:“是吗?”
她诚惶诚恐地点头,涕泪在脸上纵横:“是的,嫔妾所言句句属实!”
“可是太子喜欢你。”
她陡然魇住。
皇帝疲倦地笑笑:“他是朕的儿子,朕一眼就看出来了。”旋即敛容,肃然道,“既然你不喜欢太子,那么从今日起,就不要再跟他来往了!”
武才人顿住,眼泪一颗颗往地板上坠。
玉墀上那道影子森然可畏:“你是聪明人,知道回答‘不喜欢’。你当然不喜欢,因为你根本没资格喜欢!朕希望你永远记住,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
太宗皇帝固然是仁君,是圣主。可是他对这后宫里的女人却可谓绝情。
武才人进宫这些年,就没见谁发自真心地笑过,下至八品采女,上至一品夫人。
这些□□之花,都默契地成为了输家。
曾听宫人说过,太宗皇帝颇不待见某些嫔妃,甚至公然称她们为“配役之口”。武才人悄悄打听过,这“配役之口”或指前朝义阳太守杨玄感之女杨妃,又或指前朝大将阴世师之女阴妃。同徐充容提起这事,吓了她一跳:“你胆子是真大,这种事也敢探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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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武后篇:文皇归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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