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小二提着壶就过来了,壶囗的水险些晃出来。他用力提起来,重重放到一边的炉上,又往炉心里添了几把青绿色的柴禾,几番下来,炉心的火烧的旺起来。
“客官,水烧上了啊。”
小二过来时,披着黑色罩衣的漂亮公子正支着头休息,脸上有些不自然的晕红,光洁的额头上沾着细碎的汗珠;着青绸猎装的那位公子失去了他一直以来的活泼劲,盯着另一个睡着公子的方向走神。
但几乎他一进门,醒着的公子便转头看向他,双目瞳瞳,在阴翳的角落也闪出光,像是噬人恶虎。
小二不觉打个寒颤,但又仔细一瞧,那位公子脸上分明是亲切又亲切的表情。
他怪自己神经过敏,炉上壶中烧的水已经开始滚了,他忙提起那把壶,打起精神,把壶拎到两位公子跟前。
“小哥,辛苦您。”李凤岐接过来,他一只手便轻松的提起小二两只手拎着都费劲的水壶。
李凤岐往小二手里塞了枚铜板,行动间便叫小二所有动作和话头胎死腹中。
李凤岐先揭开盖看了看:水色清亮澄清,看来是没加任何东西。又趁小二背头转身的功夫摸出一枚银针试了试,也没任何反应。
他便自己动手往随身的牛皮水囊里灌水。
回头一看小二还没走,笑着问,“小哥还有什么事儿吗?”
声音开朗地贴着他耳朵边儿飞过去,激起小二一片鸡皮疙瘩。
他赶紧回头,“……啊,也没什么事。”
“我、我就是看这位客官脸色不对,疑心他是不是发热了。”
李凤岐低头去看裴昀,“这是发热吗?”
李凤岐小心地用食指贴师兄的额头,发现好像是有点热。
他不知道,他从小到大就不生病,他家一家子鲜卑壮汉,也不生病。就算真病了,痛饮两大碗烈酒发汗也就好了。
师兄不是,师兄是很脆弱的,师兄经不起风吹草动的,他忘记了这件事。段鹤龄说要他照顾好师兄,他没有做到。
裴昀的脸颊像火烧云,嘴唇却发白,眼角沁出两点泪,将睫毛沾成濡湿的小缕。他眼睛紧闭着,像做了一个不安稳的梦。
唉呀,不太妙。师兄这样,看得他都心疼起来。
心里这么想着,李凤岐转头看了一眼店小二,那眼神叫小二的冷汗流了两滴。
怪哉!明明他也是杀人如麻的恶匪,怎的在这个客人面前便如此硬气不起来呢?
人生就活一个从心,爱咋咋地吧,硬气不来就硬气不来吧。小二陪着笑,“眼下这个情况,怕是要大夫瞧一瞧病才好。”
“……麻烦您给我备一间上房,还有冷水。”李凤岐声音带着圆柔的沙哑。
小二愣了半天没有行动,被那位公子冰凉的眼刀刮了一眼,立马反应过来,“诶,好,我马上带您去!”
……
“怎么样?”店家问。
“病了一个,已经在客房住下来。”小二道。
店家点头,弓着腰去高腰柜里取东西。他个儿小,又特别瘦,取东西的时候像杆儿一样被拦着腰翘起来,两只脚飞在半空。小二才注意到店家的鞋底掉了一半。
小二叹了一口气才问,“真的要做吗,他、那个人……他解决咱们不过拂去灰尘一样简单,我怕……”
“你有别的办法吗?咱们有一点退路吗?”店家说,他挣了一会才从拦腰的柜上跳下来,将一个细小的粗瓷瓶子塞到小二的手中。
“这是……”
“咱俩斗不过他,那干脆别斗了。”店家阴狠道,“吹毒烟吧。”
小二点头钻到厨房里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只细长的芦杆儿。
芦杆儿的一头被小二削成尖尖的筒状,架在手里。他和店家蹑手蹑脚地走到客人订的那间客房外。
小二蹲在窗棂边,将雪白的纸衬濡湿出一个小洞。
小二回头瞄了掌柜一眼,这一眼含着许多声叹息。
掌柜的干笑一声,悄声道,“动手吧,人不喝蒙汗药,能怎么的?”
小二也笑了一声,几分苦也难说,“叫人发现了呢?”
“顶天了就是死,咱们横竖不是一个死,早晚不是一个死么?”掌柜的说,“你闺女、你媳妇、你媳妇肚里那团肉都指望着你这回呢。”
“走了这回没有下回,肥羊不是天天都有的。”店家说,“咱们还没办法交差呢,但是这个人的一个珠子,就够咱们半年的差。”
“也是。没什么好怕的。”小二给自己壮气,壮了好半天。
“吹吧,二子,没办法。”店家对小二说。
“吹吧,没办法。”小二对自己说。
他食指弹了一下那个芦管,将芦管从小洞中轻轻伸进去,开始吹气。
不知道为何,他背后突然涌现出一股冷气。小二无端抖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人生中的一幕幕开始在他面前闪回,好像他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少时老家打仗,本来打仗是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不相干的,守城的将领败了,这也没什么,打仗是经常的,谁胜谁败不一样?横竖也是他们受苦。
将军手下的悍卒敛齐周遭的青壮、将他们像赶猪狗一样赶到阵前,就这样抵挡住了敌方重骑的第一波冲杀。他父亲、伯父都在此列。守城的将军领着残部溃逃,父亲伯父的血肉在六月的烈日下发臭。
那些日子城中来了好多秃鹫,整日盘旋着企图叼一只骨瘦嶙峋人腿。他们村的人都在战场殓尸,死无全尸,下辈子只能当畜牲。听佛说劳苦一世来世幸福,结果来世还是只能当畜生,没有这样的道理。
后来他把这件事讲给店家,店家说人死了就要赶紧埋,在烈日下晒着,是容易长出瘟疫的。店家说的对,回去他们村就有个年轻的媳妇害了疹子,脸开始烂。
之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他们城彻底空了:有的人得了疫病死了;有的人跟着过往的部队投了军;更多的人像他一样跟着大部队漫无目的地走。他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方。这里没有疫病、没有死人,穷是穷了点,好歹能活下去。
他和同是流民的一个姑娘成了家。这个姑娘以前嫁娶过,只是丈夫病死了,会纺布,也算是有一门手艺。他们两个在一起,能把日子好好的过下去。
后来新朝成立,授田天下。说好的一男一女共一百亩,可只给了他家十五亩的地。十五亩也行,紧一紧裤腰带也能拼命的活下去。
月末征税的时候,征的那一百亩人头税把他家打垮了。他去给人家大户当佃农,他媳妇在家整天不停的纺布,晚上也纺,借着月光,眼睛都快熬瞎了。
后来听里正说圣上仁德,大减征税。他还以为好日子来了,没想到要设永济仓,一户强出定量的粮食,他家哪儿凑得出来……
小二不冷了。
温暖包裹了他,叫他想起他娘。他娘的怀里就这么暖和,他娘会一边抱着他,一边用乡音唤他,“二子、二子……”
“娘……”他张嘴叫,身体一软,顺势向后倒。
他脸色青白,像中毒了似的。
小二死了。
门从里面打开,那个着青衣的公子从里面走出来,左手是那根芦管。
芦管被掐住了口,二子吹不进气,换气时吸了一口,就把毒烟吸到肺里,毒死自己了。
那个公子右手拿着剑,剑一闪一闪的,映着寒光。
死到临头了,人反而冷静下来。
店家说,“别杀我,杀了我你和里面那个都会被官府缉拿。”
“你们是强盗,”李凤岐目光凛然,“依本朝律,强盗义士可杀,不担罪。”
“我们不是,我们是官府中人。”店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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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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