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甘皈依阔步走入王寝。

这是飞羽地最富丽堂皇的建筑,地上铺着西域运来的灰色大理石,桌上摆着从大夏买的九层鎏金烛台,墙壁上挂着一副巨大的金丝楠木浮雕,由俘虏的代国工匠耗时三年完成,刻的雄鹰抓着蛇展翅腾飞,羽毛根根清晰,尽显狄族神兽的威猛。

穿过悠长的走廊,狄族王傲暴盘坐在地毯上,他二十出头,精瘦强壮,皮肤黝黑,鹰勾鼻,高颧骨,相貌英俊。身穿黑色长袍,左肩到胸口斜披着狼皮,灰白色的毛蓬松而柔软,末端挂着一个核桃大小的镂空金球,上面刻满祈福经文。

祭祀的第一天,傲暴要闭门不出,不吃不喝,只有这样才能静下心感应龙鳞神,为狄族的子民祈福。

听到脚步声,傲暴不耐烦的抬头:“又怎么了?”

甘皈依递出信:“王,瑷胜将军送来急递。”

打开信件扫了一眼,傲暴把纸揉成一团甩在了地上:“哼!都说了非战事不得用急递,他却用急递问我要女人!”

“啊?”甘皈依很吃惊的样子。

弯着老腰捡起纸团展开,看了一会儿后,他用食指猛敲信纸,气愤的说:“王之前已经告诉他了,和亲公主不能随便休掉转嫁他人,瑷胜将军怎么还来要啊?一而再,再而三的,完全不把王说的话放在眼里!”

傲暴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了怒气。

之前,红莲公主性子倔,不服从命令,傲暴一怒之下说要把她送给瑷胜做小妾,结果红莲公主既不害怕也没当真,只有瑷胜一个人相信了。

傲暴:“历来只有王能娶大夏的公主,他只是个将军,舅舅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明白!”

甘皈依扑跪到在傲暴面前,情绪激动:“王,我看他不是不明白,而是故意装傻充愣!他就觉得自己有资格娶红莲公主!”

“骑兵头子孤齐昨日当着众人的面说,狄族的繁华都是瑷胜将军的功劳,瑷胜将军活,狄族活,瑷胜将军死,狄族死。瑷胜将军听了大笑,还重金赏赐了!他说自己有钱财,有奴隶,有将士,就差个美人了。”

“我看现在军中,士兵皆认瑷胜将军,都不认王了!”

傲暴听着气血上头,重重锤了一下腿面,缓了几秒才平静下来:“他功劳大的很。”

甘皈依哽咽着,用衣袖擦眼泪:“他功劳再大也比不过王啊!若不是王日夜祈福,他怎么可能打的赢?王多次赦免他无礼,可他一点也不体谅王的良苦用心!他还对祭司们恶言恶语,要不是王护着我们,我们都要被赶去西域的沙漠流浪了。”

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跪在地上,佝偻着背,哭的老泪纵横。傲暴于心不忍,把甘皈依扶起来,这狄族上下,现在也就甘皈依愿意为他落泪了。

傲暴问:“以你之见,这事应该怎么回应?”

甘皈依思索片刻后,答:“这事直接拒绝不好,他手握兵权,不能刺激。”

“我听说大夏有十个大罪,其中一个叫大不敬,是指臣子如果祭祀不周,咒骂君主,必须要判斩首,不能赦免。”

“王可以先答应把红莲公主赐给他,但是要七日祭祀结束后才能迎娶,瑷胜向来对祭祀无礼,到时候王治他个大不敬的罪名,斩首就算了,只收回赐婚,显示王的仁慈,他就无法反驳了。”

傲暴大喜,拍手称赞:“好!就用这个办法!”

甘皈依跟着笑了会儿,又开始掉眼泪。

“甘祭祀,你怎么还哭啊?”傲暴担忧的问,亲自递上手帕。

甘皈依:“王,今年24岁,尚年轻,我却已白发苍苍,无能无力,真后悔之前没有好好辅佐王,要是早点把大夏的知识全教给王,何至于此啊!”

傲暴笑了起来:“甘祭祀向来忠心耿耿,没有任何过错!”

“王真的不会怨恨我吗?”甘皈依抬起头,沧桑悲凉的双目望着傲暴。

“甘祭祀做什么事,我都不会怨恨的!”

傲暴抓起甘皈依干枯的大手拍了拍,安慰这个总是过度忧郁的老臣。

拿出纸币,傲暴快速的写完了回信,递了出去:“别立刻送出去,等过了一个时辰,你再找人把信送给舅舅,免得他又得意忘形。”

甘皈依接过来,低头沉默的盯着手里的信件。

它是如此的轻盈,宛如一片羽毛,却又如此的沉重,送出去,就能掀起腥风血雨。

狄族要开始受苦了。

“遵命。”

甘皈依拿着信件走出去了,即便他很清楚傲暴对他的感情很深,视他为兄父。

祭祀台上,见回信迟迟不来,瑷胜越发不耐烦,沉闷起喝着酒。

跳祈福舞的男人们累了,就换了女人们,她们手拿铃铛,一边摇晃,一边吟唱,声音宛如来自远古,空灵而飘渺,能净化人的灵魂。

瑷胜冷哼一声,把酒杯扔到桌上,他最讨厌这个环节,因为母亲也喜欢这样。每次到祭祀日,她会把经文和铃铛绑在绳子上,挂在帐篷外面,温柔的哼唱古老歌谣。

“孩子,你已经拥有很多东西了,你听,风在吟唱经文,连铃铛都在说,够多了,别往前了。”

真的够多了吗?

不……

踏入权力的深渊起,就永远有人要杀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择手段的吃下更多金钱和权力,买下更多人的忠诚,母亲无法理解这一点。

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红的仿佛要滴血,马上要入夜了。

“报!”信使急匆匆的跑来,跪在瑷胜的身旁,双手递上靛蓝色的信件,“将军,是王的信。”

瑷胜一扫阴郁,拆开信件开始浏览,表情变得凝重。

见许久没有反应,北弥刻意拔高声音,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将军,王这次是怎么说的?”

瑷胜把信揣进怀里,笑着说:“王答应我了,今天就能迎娶红莲公主!”

这是谎言。

北弥没有戳破,微笑着说:“恭喜将军得偿所愿!今日既是狄族的祭祀日,又是将军的大喜日,真是天赐良时,鸿运当头啊!”

声音很大,周围的将士都听到了对话,纷纷站起来,也祝贺起来。

“将军,这下你不缺美人了吧!”

“哈哈哈,我们今晚要吃喜酒了,都不醉不休啊!”

“将军果然是社稷之臣,红莲公主王都愿意赏赐给您!”

瑷胜很开心:“你们今天敞开吃敞开喝,都算我的!”

“好!”众人哄笑着。

他们都是证人,来证明是瑷胜说了谎,北弥只是被他蒙骗了。

过了半刻钟,身披羽毛的祭祀来了:“将军,现在是辰时了,该向龙鳞神献祭第一滴血了。”

确定能得到五箱财宝了,瑷胜现在心情很好:“行!把祭品带上来吧!”

两个侍卫拖拽出小女孩,她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去,沾满泪水的大眼睛惊慌的左右看,浑身发抖,小心翼翼的,连抽泣声都不敢发出。她被压着跪下,面前有个铜盆子,用来接她的血和头颅。

瑷胜走了过去,抽出了腰间的刀。

北弥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这小姑娘看起来和他妹妹北洛是一个年纪,只有十岁左右。

不用言语,大家都知道瑷胜要做什么。李医师情绪激动,突然拍案而起,尚未有其他动作,侍卫就踹翻了他,几个人围上去拳打脚踢。

“山羊胡子,你是不是想救她?哈哈哈!”

“早就看出你有问题了,现在你总算忍不住了!”

“代国人都是劣种,表面没事,暗地里都想破坏我们神圣的祭祀!”

北弥连忙上前,拱手道:“李医师定是无心之举,请将军宽恕。”

瑷胜故意不说话,等李医师已经鼻青脸肿,嘴角挂血,再打下去可能要死了,才举起手摆了摆:“行了,行了,都住手,他是个医师,又是北大人带过来的人,没必要。”

侍卫这才散开。

瑷胜提了一下金腰带,换了个站姿,挺着粗圆的肚子,手握着刀柄,对着小女孩的后颈,在空中比划,调整砍下去的角度。要一刀断头是个技术活,献祭完第一滴血后,剩下的149个人牲也可以烧了。

正要斩下去时,北弥大喊:“将军且慢!”

瑷胜不耐烦的回头:“怎么了?”

心脏在狂跳,北弥紧张的后背直冒冷汗。

面对这样野蛮血腥祭祀的行径,文明的力量实在太弱小了,任何人在这种时候轻举妄动,都会被无情处罚。

不过,必须冒险尝试一下!

北弥:“我忽然想起,将军迎亲这事红莲公主还没答应,这五箱财宝还不能给你。”

瑷胜暴怒,瞪圆双眼:“你什么意思!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了王答应了事就成了!”

“将军息怒。”北弥缓缓说,“这婚姻之事,要你情我愿,不然我回去也没法给大王交代啊。”

“我管你怎么交代!你怎么能变来变去,把我当羊狗戏耍!”瑷胜愤怒的挥舞着长刀。

刘赤悄无声息的移到了北弥的侧面,手按在了剑柄上,蓄力待发,时刻注意着局势变化。

北弥:“将军你不按规矩来,那干脆把我们全杀了,直接把五箱财宝夺走吧,反正我们回去了也是死。”

两人沉默的对视,像决斗中的野兽,谁也不让谁。

狭路相逢勇者胜,北弥坚信自己不应该害怕,瑷胜才应该害怕,他刚刚在众人面前撒了个弥天大谎,他会做出让步的!

终于,瑷胜别开了视线,他把长刀装回去,气愤的指着北弥咒骂:“倔种,真是个脑子有病的倔种!”

北弥笑了笑:“将军生这么大气,是觉得红莲公主看不上你吗?”

“你胡说!”瑷胜大吼,空气都跟着抖了抖,周围的将士紧张的底下了头,这样暴怒的将军连自己人都杀。

“跟了我是她最大的福分!她敢拒绝我?”瑷胜双眼充斥着血丝,盯着北弥气的咬牙切齿。

北弥:“那不就行了,现在将军只需要派人去问一下红莲公主,多么简单的事,何必伤和气。”

瑷胜一愣,转念一想,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啊,暴躁的情绪下去了点。平时他习惯别人对他毕恭毕敬了,北弥突然这样一下子,才弄的他很窝火。

观察着瑷胜的脸色,北弥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要不这样吧,把祭祀推迟到亥时,不但能欢庆龙鳞神,也能欢庆将军的新婚。”

这个提议很有意思,相当于把瑷胜的地位拉到了和龙鳞神一样高,瑷胜表面板着脸,内心却很高兴。

“不行!”祭司站了出来,呵斥北弥,“你凭什么决定何时祭祀?我们狄族向来都是要火烧牛骨占卜,让上天来定时间的!将军,如今你要让这外族人来破坏……”

“好了,不要说了。”瑷胜打断祭司的话,“你赶快去烧骨占卜请时间!”

祭司抿紧嘴,今天一天都在受窝囊气,他把牛骨扔进火堆,转着圈圈跳祭祀舞,这都是跳第三遍了。

小女孩无声的跪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像断了线的珍珠。狄族人的刀抵在她瘦小的背上,防止她逃跑,仿佛她是头待宰的羔羊。

橙红色的火焰在风中跳跃,地上的人影跟着扭曲变形,在夜里像变化莫测的鬼魅。

北弥紧张的盯牛骨着看,额角冒出细密的冷汗。

把时间订在亥时是因为,戌时红莲公主会按计划行动,那么最迟亥时狄族王就会出关,等他到这里,就是瑷胜人头落地时,祭祀活动彻底被毁,这150人都能得救。

高温下,牛骨被烧的噼啪作响,已经出现了裂纹。

北弥默念着。

亥时!亥时!一定要烧出个亥时!

祭司见差不多了,用钳子加出骨头,放在铜盘里观察,他一遍又一遍的解读,半天不开口。

瑷胜催促道:“是什么时候?”

祭司犹豫着,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亥时。”

祭司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厌恶这个结果,但他不能对龙鳞神的旨意说谎。

北弥大喜过望,立刻祝贺:“恭喜将军,如此巧合,这是龙鳞神想亲自为你庆婚啊!”

“哈哈哈!”瑷胜仰头大笑,“好!好!好!”

将士都觉得不可思议,举起酒杯向瑷胜庆祝,他们认为瑷胜就是被神庇佑的,场面越发热闹喜庆,瑷胜喝的脸通红。

小女孩的脖子被拴上了绳子,被侍卫牵着走时,她一步三回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总看向北弥,狄语她听不懂,但是她知道是北弥救了她,这样短暂的时间内,她想牢牢记住北弥的样貌。

侍卫不耐烦的用力一拽,小女孩摔倒,身子在地上拖着向前,一路尘土飞扬,最后她被绑到了木架子上,等到亥时了再取下来祭祀。

北弥沉默的走向李医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掏出手帕擦了擦他脸上的血。

“我没事。”李医师感激的看着北弥。

刘赤也被北弥刚才的勇敢行为触动,没有北弥的话,这150个代国人保不住,李医师恐怕也保不住。

因为李医师挨打,并不是他站起来了错了,而是狄族骨子里就想杀代国使者,他们总能找到理由打他的。习惯于劫掠后,很多狄族已经没有基本的道德观了。

血腥的祭祀宴会继续,篝火燃烧,太阳早已消失,火星随风冲向漆黑的苍穹。

北弥、刘赤、李医师,三人望着正在极乐狂欢的瑷胜,都知道马上死亡就会降临。

前面精心的布局,走到这一步总算是完成了,像是蜘蛛结好了网,猎物已经落在了里面,却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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