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阿涂手持引魂幡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因着没有合适的丧服,阿罗临时把自己阿娘的丧服改小了给她,但对于阿涂来说,还是过于宽大了,大大的丧服挂在阿涂瘦弱的身板上,显得人愈加消瘦。
她的眼睛已经没了以往的神采,整个人显得晦暗,沉郁。干裂的嘴唇渗出了血,嗓子嘶哑地厉害,但口中仍旧不间断地念着祝祷词,她在祈祷大巫能魂归故里,往生极乐。
这段祝祷词阿涂无比熟悉,她曾无数次为寨子上有丧事的人家唱祝。可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亲自为大巫念这段祝祷词。
阿涂身后跟着的是大巫的棺木,十六个健壮的男子稳稳的抬着棺木,他们走得很小心,似是生怕惊动了在里面长眠的大巫。
漫天的纸钱铺天盖地的飘散,送葬之路早已洒满了白花。他们并未敲响锣鼓,大巫曾说过,希望自己将来走的时候能安安静静的,不要惊扰他人。
这就是大巫,即便是自己身死,也要先为他人着想的大巫。
寨子上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幼都穿着丧服跟在后面。此刻他们嗓子早已经哭到嘶哑,无法再发出一点声音。整个送葬队伍无比的安静,只听得到他们整齐的脚步声,只看得到一双双早已哭肿的眼。
按照苗寨的习俗,送葬的队伍要先绕山一周,最后再送往墓地。因为队伍会路过周边苗寨,遵循大巫嘱托,怕惊扰了寨民,靠近村寨时,队伍特意放慢了脚步,准备悄悄经过。
可是等到了第一家门口,阿涂的泪便又模糊了双眼。
只见这家院门前的木栅栏上挂满了白布,最好的肉和酒被摆了出来作为路祭。这家七八口人连同老人孩童都整整齐齐的穿着丧服跪在门前。
阿涂认出了他们,这家最小的孙子榫儿因为误食了断肠草,差点丢了小命,是大巫,他救了整整两天,才把榫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等到送葬队伍临近了,榫儿全家整整齐齐地朝着大巫的棺木重重叩首。
之后的每家,也都如此,他们都把家里最好的的祭品摆在了家门口,每一家无论老少都身着丧服,整整齐齐的跪在门口等候。他们身上的丧服早已经被露水打湿,他们是从清晨一直跪到了现在。
前两日周边寨子就得到了大巫仙去的消息,知道今日大巫会出殡,他们不知大巫的送葬队伍会何时到达,便从天微亮就一直守在路边。
大巫为苗寨做了那么多事,这最后一程无论如何他们不能不送。其他事情都被搁置推后,对所有人来说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送大巫!
阿涂抬头看去,所见房屋皆挂白布,所行之处皆摆路祭,所见人家,皆重重叩首送大巫......
阿涂低头还礼,任由眼泪重重地砸到土里。
送葬队伍里的人们看到这个场景,再也忍不住,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阿涂回头望着棺木,心里大声地喊着:“大巫啊大巫,你可看到了?你救治过的人,照顾过人,你用生命庇佑过的人们在送你,他们都在送你......”
绕山一周后,大家一起抬着棺木上了山,那是大巫指定的墓地。他曾经说过:“死后也要看着寨子上的人平安喜乐,生生不息。”因此他早早便为自己择好了身后之所。
快到墓地时,送葬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在他们面前站着一队人马,那队人马最中间是一辆虎皮轩车,车前挂着一对白色灯笼,上书“有狐”。
众人脸色大变,是国师!
知道杀了大巫的仇人就在面前,送葬队伍一阵骚动。
所有人都握紧了拳头,看向阿涂,他们的眼神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只要你吩咐,我们就动手,拼了这条命不要了,也要给大巫报了此仇。”
大家没注意地是,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们都开始听命于这个还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了。这几日,筹备大巫丧事期间,人们遇到不知该如何办的事都是去寻阿涂拿主意。虽然她年纪不大,但是每次她都能给出妥善的解决之法,因此,大家也就默认了整个送葬队伍由她做主。在她没吩咐之前,没人会轻举妄动。
阿涂用力紧握着引魂幡,克制着心里的情绪,因为太过用力,手背都变成了青紫色。她冲着身后的百姓,悄悄地摇了摇头。
国师人多势众,寨民们又手无寸铁,此时硬对上,他们落不到什么好处。
看着阿涂身后的棺木,国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本来大巫身居偏远苗寨,与国师互不相犯,国师也懒得搭理他。可谁知,大巫竟然在阿粟的成婚礼上公开点出了自己的出身,这才让国师重视了起来:“连国君都不知晓自己的出身,一个小小苗寨的巫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呢?”
恰逢从中原来的贵人来让国师帮忙一起找寻离晋失踪的大司命,国师立刻便猜出了大巫的真实身份。
“原来所谓的大巫竟然是他?尹问!”
尹问自幼便是有狐易的陪读,因为不想借助有狐一族的声名,所以他在外从未说过自己与有狐氏的关系。离晋来的贵人不知,国师却是知晓尹问和有狐一族真实关系的。
当初有狐易来村寨筛选入族学的孩子时,陪在有狐易身边的便是他。当年尚且年幼的有狐谷和阿娘被扫地出门时,也是一旁的尹问帮阿娘说了句话,虽然有狐易并没听进去吧。但是由此可见,两人的关系绝非范范。
国师是个谨慎的人,有狐一族的灭亡跟自己多少有点关系,自己又岂会让他有机会重新站上高位?即便他对自己所做之事一概不知,即便他甚至都没认出自己,国师也不会给自己留下如此隐患。所以他并没有把大巫的所在告知贵人,而是直接动手除掉了他。
让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切太顺利了。他只是跟大巫提了下有狐易,他就心神打乱,甚至都没注意自己在他的酒杯之中下了毒。
有狐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对着众人喊道:“我听闻大巫忽染恶疾,故而不远千里返回相见,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知道大巫好酒,我特意带了些好酒,来给大巫送行。”
说完便命手下,将酒碗端到了大巫的棺木之前。
此话一出,群情激愤,大家顾不得阿涂的暗示,一时间各种吵嚷怒骂声顿起。
“装什么好人?就是你害死了大巫!”
“无耻之徒,无耻至极!”
“对,就是他害死了大巫,咱们杀了他,给大巫报仇!”
“老婆子我也活够了,我跟你拼了!”
“对,咱们跟他们拼了!”
送葬的队伍边咒骂着边一步步向前走着,看着逼向自己的众人,国师变了脸色,忙命令身边的士兵们举起了手中的长矛防御。
今日送葬,阿涂他们这边除了有几个年轻人手里有几个锹镐,就再没有其他的工具了。可是就是这样他们还是一步步向前走着,所以人都在心里想着,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要咬下国师一块肉。
苗寨百姓淳朴良善了一辈子,可是越是良善之人,被压抑的愤怒一旦释放,越是不死不休。
看到寨子上的人都恨地红了眼,阿涂快步走到了众人前面,背对国师,张开双臂,想挡住众人的脚步。
走在前面的阿粟被阿涂拦下,他低声吼道:“阿涂,你让开!”
见阿涂并未让路,阿粟直接绕过了她,其他人也都跟着绕过阿涂,继续向前走去。
看着已经陷入疯狂的众人,阿涂重重地摇响了手中的三角铃,同时厉声喝道:“都给我停下!”
听到铃声,众人都怔住了,转身望去,阿涂手中高举着的正是大巫的三角银铃。
三角银铃,非天命之人,不可撞响。一旦铃响,三苗中人,无不听命。这是只有历代大巫才能撞响的银铃!
所有人都望了过去,刚才阿涂是撞响了三角银铃么?听到熟悉的铃声,又看着阿涂如今冰冷无甚表情的脸,大家都恍惚地以为大巫又回来了。
国师在三苗日久,自然也听说过历代大巫的三角银铃,看到阿涂小小年纪便撞响了银铃,料定银铃传说言过其实,嗤笑道:“原来所谓大巫,不过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见苗寨众人终于不再向前,阿涂朗声劝道:“大家稍安勿躁!如各位信我,今日之事,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说完话,便示意还抬着棺木的人们先将大巫的棺木放下。
之后,阿涂走到大巫的棺木旁,伸手摸了下棺木,黑色的棺木冰冷阴暗,如同她此刻的心情。阿涂将头靠在棺木上,低声对着躺在里面长眠的大巫说道:“师傅,抱歉啊,这次我又要不听话了。有狐谷,他必须死!”
阿涂起身后,就从士兵的手中接过了酒碗。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饰住眼中的恨意,重新抬眼后,眼中已经不见任何情绪,她伸手又将酒碗递还给了国师,对他说道:“多谢国师相送,我是大巫的徒弟阿涂,借花献佛在此谢过国师。”
众人哗然,“阿涂这是悲伤过度,傻了不成?怎么还给仇人送酒?”
国师并未接过酒碗,反而嘲笑道:“笑话,你以为我和你们的大巫一样蠢嘛?”他笑着摇了摇头,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笑了会儿国师又问道:“你便是大巫的徒弟?”
阿涂沉声应道:“是。”
国师眼神阴鸷,冷笑问道:“那你可知因何大巫会死?”
“你杀的!”
国师点了点头:“然,你可知我为何杀他?”
苗寨的大巫这么容易就被自己杀了,他可太得意了,得意的甚至想告诉全天下。
大巫不是说自己只是远房庶子么?他现在可只是个死人了,连远房庶子都比不上!就像所有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一样,都是死人啦......哈哈哈,他们都是死人啦......
阿涂摇了摇头,冷冷说道:“人你杀了便是杀了,为何而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杀人就要偿命!”
国师看着阿涂,像是猫看着垂死挣扎的老鼠,他笑着问:“哦,说说看,你想让我如何偿命呢?”
阿涂看着他,平静地说道:“本想让你一命偿一命,死的痛快点,如今看来你是不需要了?那便用比大巫百倍的痛苦来赎罪吧。”说完她翻过手腕将掺了药粉的酒倒在了国师面前,然后把酒碗也重重的摔碎在了地上。
之后,她从衣袖里拿出一只短笛,轻轻吹了起来。如果有精通乐理的人在此,一定能听出,笛声不似平常曲调,过于急促,似乎在驱赶恐吓着什么。
可惜,这里的人没人懂这些。国师旁边的小兵,抓紧机会逗国师开心,“这丫头怕不是急疯了吧?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吹笛子。”
国师贪财又好面子,下面的人想出头,都要拿贵重的礼物孝敬他。可小兵本来家里就穷,不像别人那样有钱送礼,所以一直混的很差。干了十多年了他还是个排在最末的小兵,平时什么脏活都是落在他头上。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头头,就是上次来苗寨的瘸腿头目出了事,自己又抓住机会在国师眼前露了脸,这才有机会顶了上来。
国师听到他的话果然笑了下。国师喜欢自己说话,那自己就多说点。过不了多久,自己可就是国师眼前的第一大红人了,那时候,嘿嘿......
就在士兵畅想美好的未来时,忽然觉得腿上有点凉飕飕地,低头一看,自己的脚腕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红色的毒蛇。他用力地想要甩开,可是蛇长长的身子已经牢牢地盘在他的脚腕处,怎么都甩不开。那条蛇抬起头,将尖锐森寒的牙齿猛地扎入了士兵的血肉。
随着士兵“啊”的一声尖叫,国师和其他的士兵都望了过来,看到他身上的蛇也都吃了一惊.此时已经接近深秋,怎么会有蛇?这条蛇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很快,他们就顾不得想这个问题了。因为第二条蛇,第三条蛇......无数条蛇,正从四面八方朝着国师他们围了过来。
送葬的百姓也都大惊失色,怎么会有这么多蛇?虽然苗寨多山,人们经常见到蛇,但他们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蛇。
更让送葬队伍吃惊的是,数不尽的蛇,从他们脚边爬过去,却并没攻击他们,反而都奔向了国师所在的地方。
这时,士兵的身后忽然多了一只手,那是国师的手。刚才国师看到蛇群向自己涌来,小兵离自己最近,直接把他拎过来挡在了自己前面。
更多的蛇扑向了小兵,他疼的想打滚,可是浑身却像麻了一样,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痛苦的眼看着自己被无数的毒蛇覆盖,啃食......
小兵很快失去了知觉,他倒了下来,永远的失去了呼吸。
所以他也没机会看到他身后的国师了。此刻那个小兵想要倚赖的人也和他一样,身上覆满了毒蛇,它们正在啃噬着他的血肉......
棋老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一旁笛声未停的阿涂,嘴唇激动地颤抖着,口中喃喃:“大巫蛇阵,这是,大巫,蛇阵!”
这是苗寨大巫才会使用的大巫蛇阵。
传说中上古大巫巫彭曾与山魔大战过三百回合,最后关键的一战中巫彭用骨笛操纵群蛇,数不尽的蛇撕咬了山魔三天三夜,终于帮巫彭赢了那场战争,三苗百姓才得以活了下来。之前三苗历代大巫中并无人真的用过此术,所以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个传说。
可是,没想到,今日阿涂居然真的用笛声驱使了群蛇,诛杀了国师!
国师没机会想他得意的事了,甚至眼前的事也没机会想明白了。如果他有机会,就会明白这场葬礼就是一个陷阱,一个专门为诛杀他所设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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