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过尽千帆皆不是

华兰的生日二月五号,一般总会赶上寒假。保守的陈家人延续老旧的习俗,小辈的生日一般只过农历。

还有个原因,04年的农历日子好,正巧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华兰记得,爸爸还在的时候,那天家里得做好几桌菜,或者在附近的酒店摆几桌酒——连同新年的分岁酒一起摆了。

来的亲戚很多,很热闹。但都是大人的热闹,和小华兰无关。她只在最后蛋糕抬出来的时候暂时充当主角的身份,在给一桌桌敬完酒递上蛋糕后重新乖乖坐好。

华兰小时候很享受那种被大人围着说吉祥话的感觉,因为这样会被夸“懂事”和“老成”,会让爸爸妈妈眉笑眼开。

父亲走了以后,第二年置办元宵酒席的母亲就显得很辛苦。她强打精神,应付亲戚,左右交谈。华兰见此不免心事重重,敬酒的时候兴致缺缺,忽然一个阿姨对她说:

“兰兰怎么不如以前爱笑了?今天是你生日哦,笑一个!”

那个瞬间,华兰对这项自己坚持了多年的工作突然产生了厌恶。她觉得很没意思,并从这个陈家构建了多年的谎言中幡然醒悟——明明是自己的生日,她应该和好朋友一起吃大餐一起逛游乐园,为什么最后变成了家里亲戚的团建?

那年她十二岁,之后她对妈妈说,以后这天都别摆酒了,她要自己跟同学过公历的生日。

初一那年的二月五号之前,苏展很早就跟她说好,一早就骑车带着蛋糕来给她过生日。华兰不想出门,就让苏展来她家。

大人都去上班了,家里没人。

华兰提前跟妈妈说过,苏展要来。妈妈很乐意地把冰箱填满孩子爱吃的饮料小吃,让她看着弄。

“下次多叫点朋友来啊。”妈妈出门前这样叮嘱。

华兰嘴上答应,可是按照当时冷淡的性子,整个初中都交不出一个能带回家一起过生日的好朋友。

她挂着家里那台旧电脑的Q-Q,穿着最喜欢的那条裙子,从早上就开始等苏展。

十点钟了,门铃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敲着桌子,开始催他。

对面半小时后才发来一个:不好意思兰兰,我得今天下午才能来。

华兰家在老城中心一个老旧的居民小区里。现在看来,这个小区的人员构成成分很复杂,要么是安川最老的原住民,要么是外来的打工仔。

新区的崛起带走了很多小康的安川家庭,毕竟,有崭新的欧式小区,谁还愿意在上世纪修的老旧居民楼里买房子呢?

居民楼也不负众望的一年比一年脏,完全看不出刚落成时的香槟色。外头名叫“长虹路”的大街早就不长虹了,有名的商圈都落户新区,那里的空气每天弥漫着糖炒栗子、廉价烧烤和臭豆腐的味道。

市政府煞有介事地大修大挖三个月,把大街的路做宽,以为那能成为老城衰弱的遮羞布。可原本的熙熙攘攘被三三两两取代,更加冷清。新浇的沥青也盖不住从人心里飞出的尘埃与木屑。

从华兰家的小阳台看出去,半条长虹路尽收眼底,是苏展回来的必经路线。

对面苏家的老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新的租户她没见过几面,希望苏展回来的时候不要敲错门了。

她等到下午,给苏展发了好多条消息,可是他都回复得含糊其辞。直到天色渐暗,长虹路的路灯闪闪烁烁地点起来,到了老城“万家灯火”最好看的时候,她也没有从那条路的尽头看到骑着山地车带着蛋糕过来的苏展。

她捂着被风吹得有些冻红的小脸从阳台上下来,电脑又滴滴作响。她没等来那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只等到前三个字。

对不起。

几分钟后,大段大段的原因开始发上来。苏展把“对不起”前前后后说了无数遍,有用的理由用几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

苏展父亲的小外贸公司接待了一位从意大利来的外籍客户,客户没赶上新年,希望这几天能在安川体会一下中国年。由于对方还带着小孩,坚持要让苏展陪他们一起玩。

本来白天就结束了。可苏展不配合的态度让他爸大发雷霆,父子俩大吵一架。目前正被他爸锁在家里。

华兰看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楚什么心情。

一下午在阳台的眺望,让她几次恍惚,觉得自己跟温庭筠词里面那个“过尽千帆皆不是”凭栏独倚的女子没差别。

她应该生气的,应该问他为什么不提早协调好,为什么出尔反尔。

她想告诉他,等别人一天的滋味不好受。

但她只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没有哭。

苏展的爽约让她清楚地认识到,他们确实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童年已经退场。

那个“光阴在老旧居民楼的格子间里悄悄爬过,毫不在意其中的灰尘和长虹路上传来车水马龙的喧嚣声。画面泛黄空间逼仄,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她可以一直躲在里面,和苏展其乐融融”的童年,已经退场。

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深埋黄泉,辛苦抚养她的人曾遇无妄之灾,“来我家看电视打游戏吧”这样先前最重要的约定可以因为别的原因而被辜负。

她的神思飘的很远很远,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但却忘了悲伤。

门突然被扣响。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很兴奋,有那么一瞬间念想,她希望来的是苏展,刚刚只是在开玩笑。

开门,是陈景诚。

他去大学呆了一年,看上去沉静了很多。

但怎么还是看起来这么讨厌。

陈景诚察觉出开门的华兰情绪有些不对,准备好的开场白一下变得磕磕巴巴:

“姑姑……姑姑说今天你和同学在家过生日,让我来看看,看看情况。我爸妈,有事情。顺便,顺便让我蹭个饭。”

但华兰站在那儿,像个罗刹。

鉴于上次被拔头发的经历,看到华兰这副样子,陈景诚不敢妄动。他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不像有人的样子。

“兰兰,你同学走了吗?”他再次谨慎地开口。

华兰半晌都没说话。

那沉默的空气让陈景诚很心慌,觉得她下一秒就要暴走了,上次受难的头皮隐隐作痛。

就在他寻思要不要直接转身离开的时候,华兰让出一条道来。

“进来吧。”她说。

“他就没来过。”她又说。

华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然后又叉着腰走回来,红着眼圈看陈景诚:“你吃饱了赶紧走,什么都别跟我妈说。”

只要你不说,我还可以以为我和他还是玩得很好。

“好,好。”陈景诚觉得自己好像撞破小女孩的烦心事了,在心里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觉得自己这样坐着实在有点太危险,于是试探着开口,“兰兰,你是不是还没吃生日蛋糕呢?”

沉默了一阵,传来一个“嗯”字。

“哥哥给你买蛋糕去啊,别着急啊,你慢慢弄。”

陈景诚给华兰带回来一个街对面蛋糕店的小寸蛋糕,临时喷了年龄和生日快乐的祝福,看起来很匆忙。

投桃报李,反正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华兰就把原来准备招待苏展的东西,鸡翅、披萨、可乐、布丁……通通用来招待陈景诚。

陈景诚一边吃,一边被她盯得发毛。

这是吃是不吃?

“兰兰,你不吃吗?”他讪讪笑了两下,问道。

“你多吃点。”华兰答非所问,用目光逼迫陈景诚吃的一点不剩。

压迫感太强了,一个初一的小孩。

陈景诚选择风卷残云,吃完退场。

“兰兰,哥哥走了啊。”

“不送。”

陈景诚想着,太好了,你最好是不送。

华兰看着那个自己只吃了两口的蛋糕,在陈景诚走后,把它全部倒进了垃圾桶里。

她讨厌厚厚的奶油。苏展肯定不会给她买奶油层那么厚的东西。

那天以后,华兰很少再冲浪聊天,虽然有了自己的手机,但也不怎么上网。她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纯粹了。

唯一纯粹的东西,是课本和练习题。所以她只跟它们交朋友,因为这些东西只要多做,就一定会反应在考试成绩上,水涨船高,从不骗人。

她不会再在乎别人说她死读书,说她性格冷漠孤僻,说她只会讨老师喜欢。

因为她都不在乎了,所以什么都伤害不了她。

苏展爽约这件事,她也慢慢地淡忘,记不清楚其中的细节。说实话,她已经不怪苏展了,她能理解他已经很努力了,只是他们太小了,他们的约定不会被大人当一回事,在大人的世界里有些东西说改就改、说变就变。

而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为大人,也许已经在被这种规则影响了——毕竟他们生活在一个大人主导的世界里。

她斩断了自己的社交通信,同时也斩断了和苏展交流的唯一渠道。他们两年多,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出走”新区,家门口就是灯火通明的商圈,她留在老城的烟火里,吃着后街上的炒年糕。

直到她来到川中,在走出那个小办公室的时候,苏展搭着林屿,上来问:“华兰,你现在是在乙班吗?今天化学最后一道题你会写吗?”

她那个时候,那么平静,没有一点波澜,她确实已经彻底不生气了。

在苏展跟她说“记得别人问起来,就说我们是朋友”的时候,她也很平静。面对他跑调的歌声,还可以自然地加个白眼。

一开始,她本能抵触他这个知道自己曾经伤疤的人,见了他别扭。后来,她不得不承认,篮球场的事情让她很感动,自己没有办法拒绝他和小时候一样的关心。

于是,她不抗拒再跟他做朋友。但他们确实没办法再像以前,是那么好的朋友了。

五千米结束的时候,华兰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回到主席台,等着最后的汇总。

她的背影很坚决,驱赶着一个眼神无奈又绝望的少年。

苏展再一次体会到了他离开老城那天的情感——那大概是他这十几年所经历的,最复杂的情感。

那是他最难忘的事,不知是否因此,而变得坚强。

1.纲手sansan三杀了

2.这章的写作属于我众多深夜牢骚中的一个。我真的觉得,小孩子是被大人世界捆绑的,过早的苦难教育、强烈的纠正和控制以及提早要求你懂事,小孩子才是最遵守承诺的 成年世界的改天再约等于没有。鲁迅之前在《朝花夕拾》里记录过自己小时候想去看五猖会,然后被父亲逼迫背诵自己一个字也不懂的《鉴略》……而这个世界由大人主导,有时候真的觉得孩子们生活在玩偶之家,想要出走却无路可走。

3.别担心,不会让他们僵下去的,展哥喜欢兰兰那确实是从小就喜欢,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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