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祁自然是没有理由拒绝陈秀平的请求。
这位“苏夫人”,抛开她如今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不谈,年轻时也曾位及正四品尚宫。
她在任时,说话做事雷厉风行,宽严并济,后宫诸事皆秩序井然,众人莫敢兴风作浪。
嫁与苏栋为妻后,她亦多次以译部主事的身份随军出征,直到十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才辞了主事的工作,只在苏府主事修养。
而今北萧正值用人之际,大将军征战在外,其爱女却在宫中出了此等大事,萧祁表面上看起来还算镇定,实际心里头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正愁不知该派谁负责清查此事,陈秀平主动请命,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于是他当即便下了圣旨,命苏夫人暂留千灯宫中,全权负责安乐公主被害一案。与本案有关的人证物证皆可自行调取审问,相关人等皆需配合,不得怠慢。
同时,加派人手守卫千灯宫内外,宫中众人,除特许外,皆不可踏出此宫半步。
陈秀平没有推拒萧祁的好意,只是领旨谢恩。
混乱不堪地事态总算是渐趋平稳,太后早早的就被人搀扶着回去休息,又过了一阵,帝后也先行离开。
侍卫们将两具尸体都盖上白布抬了下去,而陈秀平进了寝殿便一直都没再出来。
初步会诊结束,几位并不精于此症的医司聚在这里也起不上什么作用,得了允准便告退离开,只留下三人各自带着医官们埋头忙活。
时不时有小童端着苦味横溢的汤药送进殿内,不出一会儿,便都又空着手出来。
夜色如浓雾弥漫进宫中,殿内越发晦暗。
为数不多的宫女们打了清水来一点一点的清洗一片狼藉的内殿,事情过去三个时辰,众人仍皆是惊魂未定。
小满蹲在主坐左侧走廊的门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实际上她从喊了医官来开始就一直眼泪流个不停,但碍于场面却又不敢哭的太大声,只能捂着嘴巴不断小声抽泣。惊蛰正单膝跪站在她的身边,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唐拂衣面色迷茫地站在正殿中央,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她看着小满哭的那么伤心,内心却如无风的平湖一般,掀不起一丝波澜。
最初的紧张与恐惧过去之后,空虚与苍白再次席卷而来,如同荒原上迷途的旅人,她觉得自己本该已经死了,却不知为何还依旧活着。
院子里的宫灯灭了几盏,唐拂衣侧目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的走了出去,拿起之前被丢在雪地里旁的小道上的火折,慢慢的将那些熄灭的灯一盏一盏的再度点燃。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如此关头竟还有闲情逸致来做这样的事情,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个过程能让她获得暂时的平静。
“咚咚咚”三声清脆的敲门声,似是特地想引起她的注意。
唐拂衣转头看去,惊蛰靠站在正殿门框边,后腰处的那柄轻刀如今被她抱在了胸前。
“跟我过来。”她面上没什么表情,比这夜色下的白雪更加清冷的眉眼之间却还是能品出一缕悲怆,“夫人要见你。”
“公主怎么样了?”唐拂衣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惊蛰神情复杂的盯了她一会儿,只说,“情况不太好。”
唐拂衣不再答话,两人再无言语。
惊蛰小心翼翼的将寝殿的门推开一条仅供一人侧身而入的缝隙,唐拂衣进入后,也快速跟了进来,又将门关了个严实,寒意都被挡在了门外。
酸苦而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一瞬间几乎要将她溺毙,唐拂衣站在门边适应了一会儿,才绕过屏风,一步步往里走。
屋内只点了三四根烛火,安乐公主的寝殿除了她睡觉的时候,很少有如此昏暗地时刻。
炭盆多添了两个,斑驳的铁丝网罩下,暗红地火星忽明忽暗,热气熏着已经凝固地血块,混着腥味的恶臭再次弥散到空气中。
唐拂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胸口和衣裙下摆都沾满了苏道安的血,而她竟恍惚到连衣服都忘了换。
陈秀平侧坐在床边,背靠着雕花地木制床架,钗环尽卸,随意地堆在床边的地上。她双目微阖,抓了苏道安的一只手放在膝间,斑白地青丝如同被具象化地疲惫与忧愁,凌乱地散在周身。
没了先前在正殿的冷静与沉稳,如今的她只像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可怜妇人。
唐拂衣很快就将自己的这一想法从脑海中抹了个干净。
她走到床前几步处跪下,感觉到那妇人睁开眼,目光如刀子一般在自己的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无需开口,无形地压迫已经令她额前渗出了几滴冷汗。
“唐拂衣,你是涉川从黑狱里要来的那个宫女。”
苏道安,小字涉川。
陈秀平的话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是。”唐拂衣不敢怠慢,连忙应答。
“抬起头吧。”陈秀平道,“我要先谢你救了我儿性命,我知道安想来不喜欢身边亲近的人以奴婢自称,你在我面前只如在她面前一般便可。”
“是。”
唐拂衣抬头,对上陈秀平双眼的那一刻她便知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陈秀平也并不准备与她兜圈子,开门见山。
“长公主和道安被毒后,她的侍女见一击未中,试图再度刺杀,是你及时护住了道安并阻止其自尽,此事无甚疑点。但那名侍女的左手手腕骨折,想来下手之人的力道不小,或是劲使得够巧。”
陈秀平紧紧盯着唐拂衣,“听闻你是当年和靖公主的陪嫁,你的功夫从何而来?”
“回夫人,拂衣师从扰月山庄。”唐拂衣答。
“扰月山庄的何人?”陈秀平问的很快。
“扰月山庄……”唐拂衣张嘴,一个“王”字差点脱口而出,话头还没出嗓子眼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这是她原本早就已经准备好的说辞,王甫于她而言亦师亦父,自然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哪怕有人去扰月山庄查问,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如今王甫再度出山镇守定安关,这套说法必然是行不通了。
先前苏道安不曾提,她便忽略了此事,没有再想新的说辞,却不料陈秀平忽然问起,令她措手不及。
而这可疑的停顿也让陈秀平本就满是审视的目光又凌厉了几分。
唐拂衣本能的想要避开与她对视,但也明白此时此刻恰是不能露怯的时候。
于是她迎上陈秀平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扰月山庄风雪楼白桦真,白老,正是我的恩师。”
她原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先糊弄过今日再说,却未曾想陈秀平的下一句话直接将她的退路断了个干净。
“但扰月山庄所言,并无唐拂衣这个人。”
藏在袖中的手剧烈地抖了抖,唐拂衣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如遭雷击,一时间无法理解陈秀平这句话的意思。
“什……什么?”她开口,僵硬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略有些困惑的表情。
但陈秀平没有说话,唐拂衣看着她的目光,思绪混沌,将要被吞噬的前一秒,指甲刺入掌心的尖锐痛感又将她从这泥沼中拔了出来。
陈秀平这句话的意思是,此前就已经查问过扰月山庄,却并没有听说有自己这个人。
什么时候查的?是谁查的?是苏道安么?
陈秀平到今日因着出了这桩大事才会注意到自己,此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晓,怎么可能提前去扰月山庄查问?
若不是苏道安,那还能是谁?
若是苏道安,那她在查到这些之后又为何不问?
除了扰月山庄,她还查了哪里?查到了什么程度又知道了多少?她会不会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一句不提,一句不问,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另有意图?
若是如此,那陈秀平作为苏道安的母亲,此刻又知道多少?
无数的念头如蝗虫过境一般从脑中扫过,啃噬掉所有理智,最后只剩下三个大字:
怎么办。
“我……”她艰难的开口,几乎是在同时就弓身垂下了头,“我年幼时……年幼时就父母双亡,被村里的人视为不详丢到了乱葬岗……是白……白老恰好路过,将我救下。”
唐拂衣胡乱编扯着故事,心如擂鼓,泪水不住的从眼眶里涌出来。
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泪水并非是因着什么“父母双亡”的悲伤,而是她此刻内心惶恐与害怕难以控制的外现。
她清楚自己如今说的每一个字有可能在对方眼中都只是可笑地诡辩,但她别无选择,她必须要说下去。
“白老见我可怜,便一直将我带在身边,教我读书习字,同时也传授给我一些武功以防身。在我十五岁那年,白老决议要入扰月山庄,不再过问世事。但他又觉得我若要随他一同入庄为时尚早,于是问我有何志向。
我当时尚且年幼,在白老的教导下一心想为宫中女官,于是白老托了关系将我送入了宫。
南唐宫女入宫两年才可参与女官考试,我在宫中两年在许多宫室打杂,还未来得及参加考试,便被指派作为和靖公主的陪嫁侍女,与她一同来了这里。”
唐拂衣一口气说完这些,情绪也稳定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慢慢俯下身子,直到额头贴地。
与其等着陈秀平一点一点的问,还不如自己里里外外交代清楚,至少要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
“陈尚宫,我在南唐宫中更名为阿茹,师父白桦真如今就在扰月山庄为风雪楼首座。扰月山庄出来的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您若有疑,可以派人去山庄向白老亲口求证。
但他如今年事已高,若一时未能忆起,可以再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拿了他的风雪剑去砍竹子的小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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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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