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齐鸣四十五,大明宫旧主终究乘鹤而去,魂飞冥冥!
静鞭三声响,文武两边朝。
新帝虽已即位,但约莫是皇朝延续并非遵循常例,而是本朝第一次出现兄终弟即,且所隔两代君王,以皇叔位登临大统。如此一来,先帝末年时早已成犄角之势的朝堂倾轧竟一下有了默契似的纷纷停滞,多有驻足观望之势。
然!新朝不过三月,素衣黑纱尚未褪去,便有谕旨宣告天下说是与先帝进献神丹的东山道人及权宦自裁谢罪,新帝感慰,已然赐谕随葬帝陵。
“原先想着按旧例阿郎总得过完仲秋方才入京述职,谁知文书七月便传送下来,京中宅邸才归置下来,如今尚有好些物件不齐全,恐要忙乱一阵。”
刘管家原是裴父贴身小厮,跟随上下出入见过不少世面,后来旧主逝去,又专心照顾小主人;府中无主妇,老夫人身子向来不康健,阿郎又常冗于案牍,中馈便由这经年世仆掌控。
“阿郎其实不必此时进京的,新旧交替之际,最是不安稳。”
延福坊宅子原是给裴铭行六礼,为着新妇娘家人安心发送时购置的,如今已空置许多年,草木葱郁得很,只是没个形状样子,且恐有蛇虫,不过好在也有老仆老妇看守清扫,总体也算雅致洁净。
正屋坐北朝南阳光充裕,尤其里间小书房,因着来时车队糟了秋雨,这些子书本传奇字画古籍,虽没打湿污糟,可摸着着实有些潮气。京畿比不得江南,仲秋一过便要霜冻的,故而趁着这秋高气爽日头高照时可得赶紧晾晒。
“这匣子书信瞧着不太好,还是由阿郎亲自料理罢。”刘管家双手捧着个镶螺钿漆木套盒搁在裴铭身前案几上,眉眼慈和,眸光却有些迟疑。
裴铭套了襻帛正摊晒着副碑拓册子,听见这话以镇纸压住防风,连忙转身查看起来。
“可是与柳州顾公往来的书信?”瞧着自家阿郎擒着丝帛帕子爱惜擦拭,刘管家心中话语转了几圈,到底还是大胆进言:“阿郎此番述职,老大人昔日交好的几位同年大人已给家中递了消息,十有**要留任京都,这些书信继续留存会否……”
“不妨事,我只贴身收着,并不显露人前的,何况当年之事也不是没有蹊跷之处——”裴铭只颔首自顾擦拭翻验,样子很是恬淡闲适,平直薄唇中吐露的话语却不如体态平静,多有愤懑不平之意。
“既有叔伯多番打点相助,此次带来的土仪可送去了么,如今京都尚严守孝礼也不好登门相谢,待文书下来再正经拜访罢,劳烦刘伯亲去操办,这里我独自来便可。”
主人如此说,到底不能真将人单独丢下,刘管家叉手告退后路过厨房,打眼便瞧见自家小子正偷食糕饼,连忙催促其与阿郎回禀复命。
“阿郎阿郎,您交代的小子全打听清楚了,可要歇下吃些赤豆糕,刚从厨下蒸出来的,热乎着哩,还有蔗浆饮子,浇樱桃最好了!”
小子刘昌,正是刘管家幼子,如今正跟着主人身边服侍历练,因着机巧伶俐,阖府上下倒是没有不喜欢这半大少年的。
刘昌将从厨房顺来的吃食浆饮搁在凉亭石桌上,抬着手掌遮蔽耀眼天光,连连催促主人赞坐稍歇,又殷勤递上帕子拭汗,得了示意后才开始分说起来。
“小子这几日已打听清,春日里回京的韩大人如今已是礼部尚书啦,家住务本坊庆芳巷子,门楣上不爱挂匾额的就是了。至于那伏诛的道人,原是清莲峰藏运观观主,据说先帝便是食了其进献的延年益寿丹丸才——”
“旁的了,还打听到什么,那权宦了?”
“便是姓杨的内侍,原是掌谕旨的,便是三省老大人们都退避三舍的,权柄滔天哩,可怕人了!”
拆下襻帛理顺衣袖,裴铭捧着杯煎茶冷笑。
“呵!滔天,若是真能越过这天去,怎么只这些时日便落下马来,想来尸骨无存罢!今上以皇叔位继任,且未听说过什么佳绩,如今秉雷霆手段而下尽显天威,只怕从前是藏拙!”
“你取拜帖送往韩大人处,前几日于东市新得了方极好鲁墨,还有柳州捎来的桂圆柰干鳄龙皮,仔细包好一并送去。”
“是,那小子这便送去,只是今乃望日,想来该有朝会,一时半会恐无回信,阿郎可要再加上字纸条子?”
刘昌年纪虽只十七八,不过到底世家仆,又有管家父亲在前耳濡目染,行事也很是妥帖细致,如今全家初到京都,得力的仆从多忙着打理家务,故而这跑腿活计便落在这小子身上,当然,此中固然有主家赏识历练之故。
那匣子书信每封新旧程度不一,不过都有个共同点,边缘已起毛刺,纸页也多磨损,显然主人常常翻捡查看的。仲秋天气极疏朗,日光干燥晴好,藏书多只有潮气,略晒晒便可收回,过曝则要损伤墨迹。
务本坊并不多远,在内郭城溜边儿处,韩大人在江南任上便常过府品茗鉴古,故而更是轻驾就熟。关外来的大宛马脚程即轻快又稳当,于两坊内跑个来回又吃了盏茶,刘昌带回消息时日头不过才偏西。
马匹停在角门外自有当值的小厮料理,刘昌只赶着步子往内宅回话。
宅邸原是为迎新夫人,当初置业时特意舍了内城交际,只图这面积宽阔以便造景扩园。穿过上刻百花瑞兽影壁沿着抄手游廊往里去,阶下沿着栏杆栽植有各色牡丹,枝叶繁茂得很,可惜仲秋不是开花时节,无缘游赏群芳。
前院郎君办公待友用,格局倒是不多大,只一进院落并几座厢房,亭中翠竹倒是青葱,只太久无人打理长势恣意任性,与自家阿郎一般脾性,也不知这竹子春日里发不发笋子。
刘昌这人按自己管家老爹说法那惯常没定性的,前一秒正感慨主家心性,后一秒又惦记口腹之欲,不过好在进退有礼,出去上下很是装相,人情世故也糊弄得去。
“回禀阿郎,土仪已送至韩相公处,是府中二管事齐伯收的,拜帖也一并送到书房,只是老大人尚在官署盘桓还未返家,暮夜前会有消息送回。两位韩夫人也问咱们夫人安,说是待家中安顿后要来看望哩!”刘昌自小跟着主人多有情分,言语回话时并不如后置办的小厮婢子惶恐,“哦还有还有,回来时路过厨房,说是老夫人汤药熬煮妥当,阿郎去瞧瞧罢,书本摆放小子心中有数,不忙您亲自捡拾。”
裴母自幼长在江南,加之如今有了春秋身心渐垮,此遭进京水土不服,自仲秋节时便病着。思及母亲,裴铭原本舒展的眉头蹙起面色也更加不安,只垂首思量片刻便起身,捋直衣袍褶皱,示意刘昌小心侍弄后快步往东院行去。
照理说裴母作为宅中最高长辈本该住里进大房去,只是家中主人只母子两个,且身体向来不太康健,故而一直住在离主君所居正房最近的东院;两座小院间无有隔墙,反而以暖廊抱厦相连,长安冬日来得极早,廊下已打下厚帘,一脚踏入便有明显温差感。
若按府中建制,东院本该是长子起居进学用,故而景致多疏朗,此时虽开有菊花,亭中也植有松竹腊梅,只是到底不够婉约芬芳。母亲午睡未醒,做儿子的便在廊下等着,瞧着庭中青翠想起前次服侍汤药时母亲嫌弃,盘算着待孝期过去或可动动土木重新整饬园林。
此去经年,人面容色早已大改,府中诸景却一如往昔光景,其实不说母亲心下郁结,刘昌他们不也说自己面色更冷肃怕人么,裴铭嘴角微微勾起,面上瞧着似有笑意,双眸中却全是嘲讽寒凉!
老人在病中到底精神不济,服侍完汤药,母子两个只相互嘱托保养事宜,到底没多说上什么体几话,见着母亲面容愁绪郁结,裴铭虽想劝慰,只是嘴巴张开数次,话语还是咽回肚子里。
能说什么呢,又有什么好说的,论起沉溺,自己又能比母亲好到哪里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帝也不例外,坊间白幡子还未撤下,中正定品倒是先有消息,邸报送至裴府时果如几位叔伯所言,两部已议定是个上等,旬日便要上疏谢表,正经入大理寺任从五品寺正。位阶算不上高,但尽掌刑律司法,于自己所求之事多有助益,裴铭拟表时也确实有些真情切意。
谢恩表言辞恳切,墨迹未干尚用镇纸压着,裴铭并不在意,只专注心中盘算,顾师事发时由刑部审办,主理侍郎如今已进大理寺履职历练,乃是一司主官;韩相公曾说此人处案公允,也幸亏其当年御阶陈情才保得顾家性命,当值后或可结交一番。
[可怜]码字不易且看且珍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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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冉冉新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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