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啪嗒……”
脚步声穿透浓雾,在山岭间响起,与漆黑密林里传来的咕咕鸦鸟啼号相互交织。
“少君,再往前不远,便是招提古寺了。三更半夜,怎得要来这处晦气地方?”
一个粉玉软糯,六七岁模样的小仆童提着盏素白灯笼,向着山峰深处呶了呶嘴巴。
此时此刻,夜幕早已遮蔽万里,一轮冷月在翻涌的云层中显得格外阴沉。
月下的山岭深处,一丛丛稠密的雾气平白生出,不断地滚淌起伏。
所过之处,阴风飒飒嘶鸣,浊气森森缭绕。
也不知里面,究竟藏了多少孤魂野鬼,山精野怪。
而这人畜无害的小童儿,面对烛光外的阴风秽雾,却漫不经心地扯着笑。
“嗯……”
另一个漠然的声音随之响起。
在小仆童身后不远,还有一位气度渊沉,脸廓俊朗锋利的束发之人。
他腰背挺拔,一身玄色大氅在夜风当中猎猎飘扬。星眸流彩,目光好似凝聚着无法琢磨的岁月沉淀,平静而温和。
而美中不足的是,偏偏他身形瘦削,脸色苍白如雪,看上去好像撑着重病一般,少了许多英气。
“这座荒寺远离人群市集,居于山林当中,也算是颇为考究的藏风聚气之所在。想必起初选址的僧人们,定也是存着在深山里面躲避喧嚣,闭坐苦禅的念头,才在此处建了招提古寺。只可惜……”
小仆童摇头晃脑,做着惋惜的神情。
然后见着自家少君并不搭话,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只可惜山岭地脉浊气旺盛,招鬼引魔,早就有成了气候的鬼东西觊觎此地。这满寺大胖和尚,一个不落,都给白白糟蹋了。哎……”
言罢,小仆童伸出舌头,舔了舔红嘟嘟的嘴唇,喉结滚动,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这等模样,似乎惋惜的不是僧人们枉死,而是惋惜好些个玉盘珍馐都进了别人的肚子里去。
“蝉儿,生灵血食虽于你修行有益,但也会平添怨煞及身。你可是历经了许多年的苦修,方才得以丹成化形,万不可妄动邪心!”玄衣少君见童儿有些意动,温声告诫了一句。
小仆童蝉儿缩了缩本就短窄的脖子,轻轻辩道:“知道啦,知道啦。每日里都是饮食清露,已是许久许久不知肉味,蝉儿就只是有点馋嘴发发牢骚而已,可不敢半点违背少君之命。”
“你若只食兽畜血肉,我不拦你。开启了灵智的生灵,概不能碰。”
“知道啦,知道啦,蝉儿都记着呢。蠃鳞毛羽昆,凡是启了灵智便是受了天地所认,大道轮回登记在册,从此有了生平记录之处。无故去招惹这些生灵,只会受其灵性反噬,加多自身承负,增添自身因果,积聚咒恨凶煞,走上神怒鬼怨的邪魔之道。蝉儿怎会不明白少君的佑护之意。”
这不知真实岁数到底是多少的小仆童做乖巧点头状应付着,而后又神态老练补了一句道,“大道虽给世间微弱生灵留了一线生机,加了一道秩序。但我等在世之人彼此争斗不休,大家都是争的眼前之利,既然崩坏秩序即可得眼前之利,谁还管那以后。”
他见着自家主人不接话,又道:“少君就是太和善了些,才叫那些独霸一方的恶奴欺负到头上来。堂堂魔宫之主,却要被四方魔将魔帅怠慢冷遇,迟迟不来上表臣服,奉行登极之礼。以至于这圣君之位,一直无法真正得承。”
相伴多年的主仆之间,早已有了一份真切情谊,私下里的对话也从没有什么顾忌。
那玄衣少君凝望空中冷月,平静言道: “幽泉魔宫早已权势崩塌,名存而实亡,又如何让分崩离析的各家魔头,来认我这个了无根基之君。况且……”
蝉儿见自家主人难得有了一丝交谈之意,忙问道:“况且什么?”
“也不知为何,自我有记忆以来,便对九天之外有一股莫名强烈的急切之感,而魔宫权利之间的种种争端,却如观赏戏台喧嚣,并不想多做深究……”那少君稍顿片刻道, “嗯,且先不去管他,今夜可还有一桩受请托之事要办。”
“九天之外?多么遥远啊。”小仆童脸上又恢复漫不经心,“少君这几年鲜居魔宫,却常常混迹于世俗城郭之中,行那凡世剑侠的作派。想必又是在市集里听到了邪物害人,要来山上拔除祸害吧?”
“你到了城里,满脑子都是各类酒楼和街边吃食,自然是听不进市井议论之语的。”
“蝉儿只是容易饿嘛,哪管得上这些麻烦事。而少君地位尊贵无比,身系天下万世之盛衰。不曾想出了魔宫以来,竟也在意这些凡胎俗子,草木愚夫的祈求?”
冥冥魔君,孤高参天,又何必在意蝼蚁们的悲欢。
那玄衣少君闻言不以为意,只是坦荡一笑:“我虽庸庸碌碌不争荣辱,却又总也……总也无法完全的绝情绝性……终究,还是道行不够。”
“嘶……少君天资盖世,魔威浩大无边。少君若说自己道行不够,那蝉儿这些年的修行更是个秋毫之末,一根鸿雁羽毛的毛尖尖了……”
言来语去,主仆二人竟然已经穿过了十余里幽幽山岭,径直来到了山脊处一座荒败的古刹跟前。
那行走间的步伐看似沉稳缓慢,实际上却是带着一重一重残影,鬼魅般地疾掠前行。
眼前这座破败寺庙上的牌匾腐朽大半,已是不辨字迹。
借着烛光照耀,从满是青苔的石阶往里望去,只见得内院荒草萋萋,枯叶满地,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
更远处,依稀坐落着高高低低的佛龛石刻,钟塔殿阁。
“这古刹规模倒是不小。嗯,当初那只吸食生灵精血的千年夜叉也算是识趣,侵吞了寺庙之后,还知道向幽泉魔宫上表臣服,将此处纳入魔宫辖管地界。可惜后来,这夜叉频繁残害过往的商人书生,不知是招惹了哪家道门高人或者哪座佛宗高山,被其一举给剿灭了去。而如今,也不知又是个什么东西占了这里。”小仆童啧啧说道。
“阴气凝结,怨重生煞,此处恶物已是深陷邪道,难以自拔了。”玄衣少君眼神微沉。
“这可得祸害了多少黎民百姓啊,真是个恣意妄为的坏东西。”小仆童呲了呲獠牙,不无羡慕地骂着。
说话间,主仆二人迈过了古刹前院,直直进入佛院正殿。
大殿入门处,是一尊手持降魔杵的韦陀石像,宝相庄严,隐隐泛金。
殿内则供奉着四位头戴五宝天冠,身裹龙纹甲胄的护法佛像。一个个单手胸前合十,另一只手持着各式各样的法器。
虽有蛛网四处结丝,石壁彩漆褪落腐朽的破败景象,却仍然难以阻挡其威厉森严的气势。
“咦!招提古寺满院僧人都进了鬼物之口,就连那些鬼东西也来来回回换了几波,倒是平日里供奉的佛像依然好模好样在这呢。” 小仆童撇嘴说道。
“建寺的这些僧人只知一味地拜佛敬佛,却不自掌金刚手段,等到祸事临头之际,便只好无能为力了。” 对于僧人遭难之事,玄衣少君的气息毫无波澜。
“嗯。少君,可要蝉儿去寻那邪祟?”
“不必。邪物放纵自我恶意,掠夺成性无所顾忌,你我只需要在此安坐即可。”
小仆童听了自家主人之言乖巧点头,然后,放下那盏照亮阴魂之路的素白灯笼,抱着双腿静静安坐。
吞吐的气息,变得若有若无,模糊隐晦。
这间刚刚增添了些许生气的大殿,也重新陷入了静谧。
只有几尊泥像一如既往地凝视着殿门方位,僵硬死板的脸庞在惨白的灯火中半隐半现,阴沉森然。
过不多久,到了子夜时分,寂静的长廊陡然间有了动静,竟是从殿外石阶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藤木敲击声。
笃笃……
笃笃……
由远及近,缓缓到了大殿门外驻足。
然后,一团人形幽影悄然浮现。
在朦胧的月光中,附在了大门之外。
时而凝固,时而扭曲。
“山间采药人误入深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到了此处殿宇。唔……这外头寒意深重,请问殿内贵人,可否让老身也进到里面避避寒气?”
人形幽影声音嘶哑阴冷,毫无生命的活力。
小仆童扭头去看少君的示意,得了他颔首之后,才脆声回道:“都是山间路人,岂敢独占一室,且进来坐吧。”
“嗬嗬嗬……多有打扰,多有打扰。”
得了里头应允,门外那位采药人乐呵呵地沉笑。
扭动的影子也跟着笑声稳固下来。
接着咯吱一声,随着木门推开,一位枯瘦的老妪背着藤竹药篓走了进来。
脸色惨白如纸,瞳仁阴鸷似枭。
她眯着眼睛打量了瘦削公子一番,尤其是他佩在腰间的那柄古朴长剑,然后,又瞥了瞥一旁地上的素白灯笼。
眼珠转动,面目虽更阴沉了一些,倒也不忧不惧,哑声问道:“剑侠?”
被无视了的小仆童挺了挺胸膛,接过话道:“嘿,老人家好眼力。我家主人正是当世响当当的剑侠呢。”
“敢在夜里独自来此,也确实好胆色。”
“嘿嘿,我家主人行走天下拔灾除害,哪有污浊就到哪儿!今日来此宝地,还想和老人家说上几句话来,那自然是要选在阴力旺盛的时辰里呢。”
枯瘦的老妪自己皮松肉垮,牙齿也早没了,瞧着蝉儿包子似的肉脸,赞他一句道:“倒是个嘴巴伶俐的乖娃儿,真招人喜欢。”
而后面向正主,盯着瘦削公子的俊脸,目露怜意:“这些年,来这里的剑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一个个都是威风八面,本事不凡。只可惜到头来……”
“哦?可惜了什么?”
小仆童适时地出声追问,做一个称职的递火点鞭之人。
“可惜他们自视过高,并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恐怖存在。最终落个有命进来,没命出去的下场呦。哎……”
老妪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低头的瞬间,嘴角僵硬地咧着,勾起了一个骇人的弧度。
“可叹多少英雄汉,终在此处埋白骨啊。”
语气深沉,言语幽幽,让人分不清这感慨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
蝉儿也跟着摇头惋惜,道:“可惜,可惜,真是可惜。此处的邪祟害人无数,确是恶毒无比,连你老人家一个山野药婆也不放过,污成了个伥鬼,拘在这里为其驱策使唤呢。”
老妪眼珠瞪大,对这口不择言,没有分寸的小童儿已是没了耐心。
“嗯?!“
随即,僵硬的脸上变得狰狞起来:“大胆!竟敢言语轻薄,辱我尊主!你二人要来古寺里逞英雄,便都献出血肉,留在此处陪着老身吧!”
眼下,既然彼此都知道对方怀有恶意,那就不需要再言语试探了。
“呸,晦气东西,谁稀罕陪着你呢!”
小仆童呸呸两口,刚要再张嘴嘲弄几句,话到嘴边,却受到了某种刺激一般,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恰在同时,原本沉寂的佛寺一下子有了动静,竟是传递出一阵又一阵怪异的梵语唱诵之声。
“南摩南摩,嘛呢嘛呢……”
“南摩南摩,嘛呢嘛呢……”
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声音冰冷无情,充斥四方。
像水波一样一圈圈传递开来,令得四周幽森景象也跟着含混扭曲,骤然间天旋地转,时空倒置了场景。
仿佛悠久岁月之前,佛寺还在鼎盛之时。
整座大殿金碧辉映香火绕梁,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还有许许多多的和尚沙弥浸浴在早课当中,正庄严合诵经文。
乍听上去,像是佛门僧人虔诚地诵念佛号,觉着威严肃穆。
可是,却又总是隔着数层棉纱一般,听不明白具体意思,不知道这诵唱里面,究竟是念的哪一尊佛陀。
等到再要凝神去听时,唱诵之声渐渐变得越来越缥缈,越来越稀薄,怎么也分辨不清楚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飘荡出来。
只有,一股股虔祈善颂之间遮掩不住的阴森邪气磅礴而出,海浪般席卷古寺,溢满了山岭。
而此刻,整座雄伟古刹,忽地从四面八方卷起了一阵又一阵阴风,将满地的枯枝烂叶卷入空中。
遮天盖地,呜呜低鸣,围绕着主仆二人所居的大殿呼啸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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