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虎时分,晨曦微露。
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给东华城镇盖上了厚厚一层棉袍。
一处处屋檐,一株株树丫也都在一夜之间披了白发,换了素装。
在东华神庙正中的一座亭台处,一位头戴莲冠,面容如玉的女道士款步而来,徐徐停在石阶前方。
“寒风刺骨,冰雪侵肌,前辈……何苦在此枯坐了整夜?”
声线温婉清亮,正是云仙观华玉仙子。
脸上温情脉脉,带着怜惜之色。
亭台石凳上的玄色身影闻声抬头,平静开口道:
“相识数日,情分尚在。既然已经与你互换了姓名,我便以华玉唤你,你也还是称呼我清羽之名吧。”
“啊,这……”
“无妨。”
“啊,清羽……清羽公子,玉儿来此,乃是禀报昨夜后续未了之事。那两位凝丹邪怪在清羽公子走后,没有多做什么反抗,便由我等超度而亡。而庙祝静宝背叛道门,以邪法残害了许多幼童性命,罪无可赦,当场被通渺真人以搜魂之法拷问了事件始末,然后亲手击毙。”
“嗯。”
“本地衙门处事荒唐,糊涂办案,在事发之后更是多次遮掩,无论其是否知晓庙祝静宝修炼邪法的内情,我道门也必会追究其责。”
“该当如此。”
“我等从后院深处,救出了那些被造畜邪法迫害的可怜孩童,林林总总,还有三十之数。其中有个孩子,聪慧灵巧,根骨晶莹剔透,被通渺真人一眼看上,准备带回重阳宗悉心培养。”
“嗯。”
“说来也巧,那个根骨绝佳的孩子,便是北郊向家走失了数月的孩儿,向阳。”
“嗯,你进亭坐吧。”
“……是。”
“不用拘谨,现在的我和之前的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公子胸怀坦荡,还请宽恕我等弟子之前的无礼之处。”
“我不介意。”
“自昨夜知道了公子剑仙身份之后,我们几人回想之前种种言语,也是惭愧不已。”
“……”
“东华镇事件已是告一段落,不知清羽公子之后有何打算?”
“我与蝉儿云游世间,自然还是在俗尘当中行走。此地事了,便就走了。”
“哦……这便要走了吗……”
来前准备的话诉完,华玉仙子坐在石凳子上,一时之间,不知道再去说些什么。
然后,这座雪中的亭台重新陷入静谧。
只有空中的绵密大雪依然持续不断地坠落地上,沙沙作响。
“清羽公子,你说,庙祝静宝就在神庙里头造畜吃人残害幼童,这些恶事,大殿里那个高坐正堂,享受百姓香火的东华天尊知不知道?”
华玉眼神迷离,声音飘忽。
连串事件,对刚出山门的她来说感触极大,心绪冲击也是不小。
她自幼研习道经,每日诵念了无数遍神灵赞词,对于仙神的信仰可谓牢固。
清羽仰头望向深邃黯沉的天空,平静开口:“想必是知道的,只是不在意罢了。”
“啊!那,那天尊为何不显灵,惩罚了他?东华天尊大圣大慈,功行无穷,为何,为何放过这些恶贼?”
“仙神境界,高邈而深远,远不是我现在所能推演的。但依我看来,天外那些司职仙神所做的,便只是维持住生死轮回,因果循环,时空不易等等秩序而已。只要秩序依然存在,那万事万物便都会有天道承负,会有因果报应,世间也乱不了。”
“这,这便是天道吗?如同道经中所言,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不错。天有天之道,地有地之道。天施地化,不以仁恩,放任自然。否则的话,若是天也有私,则这世间也将善恶无报!”
“天道,天道,哪怕天道掌控世间万灵的命格机缘,也应当在大道之中,受大道制约的吧?”
“唔……大道至尊无上,自是包含了天道。”
“道门典籍确实记载了无数的仙神位业,其中最高,便是玉皇至尊,统御诸天,统领万圣,执掌大道。而在大道之下,皇天后土,南北二极,这四御尊神分治天、地之道,时、空之道。”
“玉皇……大道之主,天地至尊……道门典籍中的大道之主一直都是玉皇吗?”
面对清羽的疑惑,熟知道门经典的华玉坚定点头,道:“是。离渊道门的记载当中,大道天地至尊便是玉皇大天尊,至高无上,弥罗万法。”
即便得到答复,清羽依然皱眉。
“唔……为何在我破碎的记忆当中,一切都不一样。所回想起来的浩日与阴月完全不同,所仰望的天穹完全换了模样,所感念的天地至尊……另有其人……”
“啊!这,怎么可能!?”
“……嗯,那是混乱无比的蛮荒记忆,仿佛是被世人所忘却,经史典集所遗漏,消逝于天地间的一段远古历史。”
“这,这,绝无可能!道经中的记载,岂会有错!”
“罢了,也是我的妄言,你不必理会。”
清羽谈兴消减,语气转为平淡。
“公子道行高绝,所言所行皆有意理,是玉儿浅薄无知,难以理解。”
“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心思纯净,品性高洁,是这世上少有的,能让我愿意与之攀谈的人。”
“啊!原来玉儿在公子眼中,竟是有着如此高的评价啊!”
华玉仙子腮面通红,眉目含笑。
然而下一刻,见到清羽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淡,眼神毫无感情,又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洒,火热的心瞬间凉了下来。
她低头深深呼吸几口,接着将目光直直看向清羽,开口道:
“公子,你可知在玉儿眼中,你又是如何模样?“
“……“
随着彼此的言谈深入,华玉感觉自己的胆气越来越壮。
”公子不应,玉儿便自顾说了……“
“说来也怪,玉儿与公子接触时间绝不算长,却莫名的,总能感受到一股别样的情绪。或许,这便是师尊曾说过我的一颗兰蕙之心吧。”
“公子,你的眼神是那样的冷漠,在平淡的言行中,隐隐有着一股悲凉之意。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种极致的,极致的孤独,极致的寂寥感……“
“若要强行去说,就好像……好像是一株雪下寒梅,孤寂单薄,凌寒而立。”
停顿片刻,又再言道:
“清羽公子,你的心扉,又是为谁而开?”
华玉目不转睛,满脸倔强。
这是她强行鼓起的勇气,想要当面确认答案。
而回答她的,是清羽无情的沉默。
此话不接,既是表明了意思,也是给她留一份体面。
沉默,还是沉默。
华玉仙子脸色登时惨白如纸,软顿无力地说道:
“公子之意,玉儿明白了。”
“……”
“玉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道门弟子,对公子而言,又怎会有什么存在意义可言呢。”
清羽沉默片刻,言道:“世间有灵生物,无论是浑浑噩噩,还是独清独醒,自是有存在的意义。”
“哎,人生真的有意义吗?我这样的修行之人,越是修习道经法理,越是去感悟天地,越是知晓自身之卑微。在这大千世界洪荒宇宙里,个人是何等的渺小,在这漫漫时光长河当中,即使百年光阴,又是何等的短暂啊。”
“此意义,既在自己,也在当下。不去管其他什么人,也不管什么过去未来,当下的自己就是意义。”
“啊,那是什么?”
“一为认同,二为归属。例如这天底下,风流人物无数,千帆竟发,百舸争流,行事之间便都是有所认同。为了上升,为了超脱,又或者,为了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为了平安喜乐怡然自得。”
“公子说得玄奥,玉儿听得有些糊里糊涂。那公子你认同的是什么,归属又在哪里?”
“我……”
清羽的眼睛里多了一些异样情绪。
魔道寡情,以他的盖世天资根骨,在他魔宫老师口中说来,其实已该绝情绝性登临魔神之境。
而他,为何迟迟没法踏出最后一步?
曾经,在无尽黑暗的岁月里,浸泡在极寒极浊的幽泉当中,那一缕孤魂为何死死不灭!
为的又是什么?
“清羽公子已是离渊剑仙,超越凡俗不知多少,所求的可是为了追逐大道,逍遥成仙?”
随着华玉的追问,清羽冰冷的神情逐渐融化,喟然一叹:“……须知天地无际,时光无垠,世间从来不缺天赋之人。超凡入圣也好,成仙得道也好,都是寻求自我壮大之结果。而要壮大自我,最轻易的做法即是损他人之不足而奉自身之有余。因此,许多人在微末中强大起来之后,常常又反过来,将那些原本与他们相同的凡夫俗子视作蝼蚁,对其欺压欺侮,搜刮榨取。”
清羽停顿片刻,继续道:
“历史长河中,曾经多少英雄豪杰解救万民于苦海,匡扶社稷于乱世,但成事之后,往往又换了立场,陷入自家天下的利益当中,与苍生渐行渐远,反过来压榨盘剥着他们。“
“他们一个个头戴宝珠霞冕,身披华服金甲,剑指天下,却脚踩着万民……”
“我知道,立自身所处,趋利而避害,畏死而乐生,乃是万物生灵源自血脉,刻入骨髓的根性。”
“但这,并不是我所认同的……”
“啊!”
在华玉仙子的惊呼声中,清羽自顾起身,沉默行至亭外。
雪花飘落在他身上,很快积起一层冰晶玉絮,似是为他披上银装。
他清冷的声音,像是回答,也像是自语般地说道:
“每次,当我仰望这陌生的苍穹,总有穿梭无数岁月的莫名沧桑回荡在心中。“
“恍惚间,只觉得脚下大地仿佛已经是换了时空。”
“我不清楚,自己的记忆为何破碎缺失,自己的神魂为何薄弱不堪。”
“我不清楚,我曾经做了什么,导致了这般结果。”
“我更不后悔,将一切奉给生我养我的辽阔大地。”
“哪怕是千帆过尽再活一世,明知此路要承受天道憎恶,要受尽万般磨难,要受尽世间嘲笑,我也还是选择,以自身之有余而奉天下人之不足。”
“只是有时候,心中也会怅然若失,也会莫名愧疚,总觉得明月的更远处,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唤着我,在等待着我。”
“我知道,天上挂着的那个,不是属于我的月亮。但有一刻,我确实感觉到,有别样的月光照在了我身上。”
“那里,我,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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