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日。最正常、最普通的休沐日。不是她迟到早退的那种休沐,不是她以外勤为借口出寮的那种休沐,不是她身为寮长索性给自己放假、反正也没人能问责她的那种休沐。是真正的,朝廷按照节历历法测算出来的,允许官员们政务暂停一天的休沐。
更棒的是——
“居然用不着祭祀!”
众神八百万,百鬼夜行抄;神明与鬼怪们切实存在于周围,与人类共享一片陆地,一历纪法。人类欢庆的时候,祂们也会被吸引。良善体贴些的化作人形来凑热闹,满不在乎的就原身出现,才不管会带来什么喧哗、骚动、乃至死亡呢。
于是在节庆日子供奉祭祀祂们,便成了不得不做的事情。布阵开台、焚香祓秽、向四周祷告;通知祂们“我们要玩乐了!”,请求祂们“能普通安全地、以不会伤到人类的程度来游玩吗?”,威胁祂们“否则我们这里也有强力阴阳师哦——”。
于是别人上班她上班,别人下班她主祭,一年三百六十日,上上班班无穷尽也。
?
今天是梅花祭,定在了惊蛰。
虽沾了“祭”字,但并非祭典祭礼,只是贵族们每年相约,于冬末春初最后赏一次梅的日子。依着每年气候不同,时间不定;又是赏梅联诗的,清冷有余而热闹不足,只吸引风雅鬼神们,不吸引粗莽蠢物——于是难得的不用上班。
但奇怪的是,总感觉忘了点什么。
她想了一通朝上之事,确认一桩桩一件件都已吩咐下去了才对。
又想了想自己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妖际关系,想了一会就放弃了,太复杂了,向来搞不清楚,全凭直觉。
她扪心自问直觉,直觉告诉她:
最近没干出什么特别的事。遇到突发状况,也能立刻解决。
何况,一天而已,能遇到什么情况呢?
想及此,她闲适地在裘被里蛄蛹,像惊蛰苏醒的虫那样。
今日她吩咐式神们无事莫找,离她远些。
固然,她赖在榻上瘫在被里的次数并不算少,堪称频繁;但如此正当的、不必担心的、合情合理的、毫无负担的闲散,真是一年少有几次啊!
不由念叨。
“这个平安京——真的需要我守护吗?交给别人也,无所谓吧——”
她放松放心地裹着被子陷入假寐。?
然后半梦半醒间,前院方向的地下突然涌现巨量灵力、冲击宅邸结界,随后传来肉耳都能听到的沉闷爆破声,随后是式神们此起彼伏的大叫和惊呼,震得她裹着被子弹了两下。
啊……?真有情况……?
她睁眼,双目茫然无神。停顿五六息,勉强撑起身体。又过三四息,总算是坐起来了,尊臀落于榻。又发呆,打着哈欠揉眼睛。
这时有一阵音乐由远而近到户外,有式神急促敲门。
“咚咚咚咚!”但是听起来有点奇怪,好像不是敲门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寝屋正门被猛地拉开音乐声更大一点。音乐声冲入,音乐声拐弯,音乐声通过两扇拉门,音乐声来到她面前。
是喀拉喀撒小僧、琵琶啵苦啵苦、咚咚噔噔太鼓。
咚咚噔噔太鼓噔噔咚咚敲肚皮,琵琶啵苦啵苦苦啵苦啵地弹自己,喀啦喀撒小僧的伞面蹦得撒喀啦喀。
看得出来它们跑得很焦急,听得出来它们慌得很激烈。
一阵劲爆的木琵琶配重鼓点,带上布面的啪嘸——呼咻——咚。
在三位说话之前,硬是先坚持给阴阳师把演奏的曲子弹完了一节。面对站在前面当场演奏的冲击,阴阳师给听清醒了,逐渐听出谈的是《催马乐》。
不过节奏快了许多,并不是雅乐宴上那种迟缓舒沉的感觉。真像在急着催马了。
?
一节毕,它们总算收手,大叫。
“主上主上——”
“大事不好!”
“前院有——”
被即刻打断。
“——锦蟒,大蟒蛇,是吧?”
“是,是的!”
它们齐声大叫。
现在是三重念,阴阳师担心它们说着说着就突然再来个带伴奏三重唱。那样可真的要来不及救场了。
于是简单简短发问。
“没谁受伤吧?”
“咦?嗯、啊。”
“我不知道,我没有去看。”
“我们着急过来。”
好吵啊。
人在刚醒的时候不应该听到这些。
?
“嗯,应该没谁受伤严重,到现在就三个小擦伤、一个划伤——哦,刚刚多了一个撞青了腿的。”
“啊?啊?”
“怎么这样——”
“还请您、快去吧!”
“其实没什么大事,他也是式神。”
阴阳师如此安抚着,将双手搁在脸上,眼睛与嘴部都捂上,只有鼻尖和鼻梁露出。
她最后一次挣扎,祈祷尊臀落于床上的现在就能叫醒那条蛇,这样待会就能立刻重新躺下。
不幸又失败了。
她有气无力的唤起淹没在狂蟒翻腾无智的零落中,完全没被听见。
无法,她只能拉开结界,通知其他有神志的式神们。
她的唇舌未动,声带未动,声音却清晰地在前院出现,又覆盖了整个宅邸范围。
“前院的各位,请退出刚刚出现的结界范围。赶去前院看热闹的各位,看看就好,别靠结界太近,也别拥挤了同伴们。河童,对,就是你,泡在前院小池子里四处张望的那个,去给那五个——哎呀,都说了别拥挤啊!现在变成六个了!——给那六个受伤的家伙治伤去。别舔!别舔!用法术治,别用舌头治!六位受伤的,请自己到院子东南角的小池子去,等河童给你们疗伤。各位,不用担心,我马上就到。”
?
说完这些,阴阳师把手放下来,闭着的双眼滚动两下,慢慢睁开。
三个乐器已经被这一串安排安抚下来,不紧张了,由衷地赞叹道。
“不愧是主上!”
“这么轻易就解决了问题!”
“噗叽噗叽噗叽!”
“并不全是我的功劳哦。我刚刚说过的吧,其实没什么大事,他也同你们一样,是与我契约过的式神。”
阴阳师说。
“就算是现在这样不清明的状态,它心中也觉得这里是‘家’,破坏的力道十不存一。所以很简单的结界就能圈住它。”
“十不存一?!”
“它有多强啊!”
“十成十力道的话,结界就圈不住它了吗?”
“嗯,十不存一的力道。嗯……说不定哪天就能突破为龙神哦?不,圈得住的,只不过大家不能凑在旁边看热闹了,为了安全得离远点。”阴阳师一一回答。
“啊?!这栋屋宅里居然有准神明吗?!”
三个乐器惊呼。
阴阳师意外地看看,心想你们居然一直都没发现吗,不止一个呢,祂们也没遮掩自己的灵力啊……好吧,乐器的付葬神确实头脑简单点,很正常,全用来记谱了。
于是她只是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很符合阴阳师印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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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拉喀撒小僧、琵琶啵苦啵苦、咚咚噔噔太鼓,一齐蹦跳了/拨弄了/锤打了一下自己,以表达自己的崇敬钦佩之意,它们几乎要不约而同演奏起《神乐歌》来表达自己的敬畏了。
这时它们敬畏的主上向它们伸手。
“拉我起来——”神秘莫测的主上说,“哎呀——明明发过誓了,今天绝不从榻上走下去的——我连要厨房送来什么能侧躺着吃的东西都想好了——”
唐伞小僧用舌头卷住她的手,咚的一下猛猛跳起,跳得过高,差点连妖带人一起撞上屋顶,引发一阵慌乱。
慌乱后,她穿着厚织的白小袖睡衣出寝室,赤足沿廊一路走过,向经过的每个同她行礼的式神点头示意问好。每走一步,衣上的褶皱、翘起的头发就抹平一点。但在这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懒散中,究竟还是远没有平日考究穿着时整洁,头发仍有三分翘着。
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三个乐器付葬神,一路敲敲弹弹地在她身后演奏下半段《催马乐》,演奏速度又慢回去了,但毕竟是现场演奏的音乐,还就在自己脑后飘着,还是有提神醒脑功效。
阴阳师越想越不对劲,扭头问它们三。
“它们叫你们三个过来,是不是为了保证叫醒我?”或者说,吵醒我,“我在你们心里是这种起不了床的主人吗?连家中被毁坏、可能有伤亡,都起不了床的主人?”
“诶,诶?”
“怎,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好了我明白了。”?
阴阳师回头噔噔咚快走,觉得《催马乐》简直在明喻自己像马一样被催赶干活,即使休沐日也得从床上爬起来,生出自怜自哀之感。
但没等她沉浸在这种自怜中几息,没等她吟咏出哪怕一句歌,她就急速地到了前院,于是那点自怜自哀就被忘在脑后了。
她只是抬头,同其他式神一道,看向阳光中翻滚的巨蛇。
“……”
“真是漂亮啊。”
像织锦一样多彩,混有黑、金、绿、赤的巨蛇。整条蛇十丈有余,树干粗细,被拘束在水泡一般弹软透明的结界里。阳光透过薄膜照在它身上,每撞击挣扎扭动一下,华美花纹的鳞片就折射出了不同的光泽,每一瞬间都各不相同;又透过水泡的隔绝看它,更添一份滤影,越发显得梦幻无常、转瞬即逝。
真是绮丽啊。阴阳师赞叹。
可以将它拘禁得更久些吗?如此盛大的美丽。
何况,将它关起来,不是更安全吗?
……
——不,不行。
我与它签过契约的,我与它立过誓的。
它将服从我,我将保护它。
?
于是阴阳师唤它。
“锦蟒。”
“锦蟒。”
“锦蟒——”
“快快回神吧。快快回到我身边吧。”
“快,想起你的诺言吧——”
三声呼唤和三声命令,使巨蛇往这个方向迷糊迟疑地顿了一下。在内心深处,它觉得这几声意味不明的声音似乎很重要,但此刻它的爬蛇脑袋并不能理解其中意思。
听不懂,感知不到,理解不了。于是它在片刻的纠结后,重新撞击拦住自己的可恨空气。只是动作迟缓了一些。
简单呼唤没有使它停下,这并不出阴阳师所料,刚刚在屋内榻上她就已经试过几次了,没道理换个地方就能成功。于是她又喊出来。
“喂——快点醒来吧——快点醒来吧——否则,就得用有些疼痛的办法叫醒你啦——”
“喂——快点醒来吧——”
?
锦蟒听到了三声温暖的呼唤,其中又夹杂着一句似乎是令蛇烦躁的内容,它听不懂。
重要的话语听不懂,便更烦躁了,它将不快发泄在撞击中,猛力冲击着弹性的壁障。这是极可恶的东西,像刚才那些攻击自己的小虫豸一般,阻拦着它冲向重要之物所在。它必须赶紧冲破这个,赶紧甩开下面那些玩意,快点游过去。
但是,重要之物,是什么来着?
它想不起来了。
重要之物,是什么来着?
它想不起来了。
就在这片地方,就在这个范围里,所以,不能损坏底下的玩意们。
但是,重要之物,是什么来着?
为什么,这片地方,都透着重要之物的气味。为什么,这个壁障上,透着重要之物的灵息。为什么,底下的小虫豸们,都有重要之物的影子。
我的,重要之物,是什么来着?
它想不明白,想不起来,心中烦躁,重重地撞向阻拦泄愤。
然而这次,柔软的壁障变成了坚硬的岩石,它停止不及,整个蛇头撞了上去,一路嵌进一两丈长度才停下,晕了片刻。没等它回神把脑袋从石头里拔下来,四周的岩石里就突然满溢出了海量的灵气,透过它的鳞片与血肉,直接扎到了它的脑袋里。极疼极尖锐的一下。
它抽搐了一下,尾巴耷拉下去,变成一卷蛇,不动弹了。
?
围观的式神看着这一串动作,不由幻痛,悄悄互相问。
“刚才那一下,你扛得住吗?”
“我?我的脑袋也配和岩壁撞撞?”
“它没事吧?”
“应该……吧……”
阴阳师听到了这些细碎的对话,但当然没管它们,只专心理顺锦蟒体内乱流的灵力。探查这些灵力波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验明了自己的猜测:这次它的发狂,果然是自己造成的。
这条锦蟒每年都在平安京的青龙位,也就是东侧的上鸭川、比叡山、伏见宇治川一带沿线,找个惬意地方冬眠;次年开春的时候再从土里钻出,重回到麻生宅呆着。年年如此,之前都很正常。
今年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今年的山是自己开的。
自己借由山神化身,一次性往整个山地注入了极大量的灵力,强行催发了这片地区的春天。
对于其他无关人类妖怪来说,只是莫名多了些来路不明的古怪灵力而已,问题不大,几天后就能散完。但对于和自己契约过的,整条蛇都完全埋在土里的,正正好好在地脉沿途的,陷入沉睡以至于无法及时理清这份灵力的……
嘶。嘶嘶。
自发聚集到它身上的灵力足以把它搞得一片混沌了。
而且被它吸完灵力的周围应该还是冬天,过两天还得去补上。
……
哎呀,改变运势真的很复杂呢!怪不得是禁术呢!?
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狂躁的灵力都停止了。
敏感的式神察觉到结界中风止了,灵力运转重回秩序之中;迟钝的式神感受不到这些,只是觉得环境突然一轻,疑惑地四处打量。
结界中的巨蛇把脑袋从厚厚岩壁中拔了出来,尾尖动了,重新盘成整齐的一圈一圈,只立起脑袋与前段的一小节,在崩碎成块状,散为细末又消失不见的岩石内,嘶嘶地吐着蛇信。
大家一开始听到的是嘶嘶声而已,随后变调,发出了听不明白的古怪音色,又调整了几下之后,大家都听到了清晰的人声。
“主上。”
“嗯,春天好。”
麻生礼微笑。
“好久不见。欢迎回家。”
结界从天上落到地上,“噗”的一下小小炸裂了,巨蟒落到了地上。
看向周围的损坏,它多少有点不好意思,道了几声抱歉,不让鳞片刮到器物植株上,小心地翘起身体各段,游到了主上身边。
麻生礼伸手,它就温顺地把脑袋搁到她掌下。比人类脑袋还大的眼睛,仰视着她。
?
麻生礼摸着它的头,对四面八方的安静眼睛说。
“看到了吗——?如果大家灵力紊乱,没有神志了,我就会这么唤醒大家哦?”
“知道了——”“看见了——”“明白了——”“好疼啊——”“嗯。”“咦嘻嘻。”
声音在四周叠过来,漫成一片。
“大家尽量在第一步就醒过来哦。不然确实会疼几下。”
“好的。”“是。”“明白了——”“喂这要怎么做到啊那时我都神志不清了!”
诸如此类,混杂成一团的。阴阳师听着笑。
环视一圈,四周都是被损坏的房屋树木造景,不由回想起一开始从式神们眼中看到的景象:巨大蟒蛇在庭院里搅动,缠绕着树木屋子,四周到处都是恐惧的尖叫,武器和法术对准了此刻在手下的锦蟒。
唔,真的怪吵的。人不应该刚醒就看到这种冲击画面。
她抬手想要直接恢复原状,又改了主意,问。
“机会难得,我也有空,要不要改一下布置?大家有什么想改造的地方吗?”
“可以吗?!”
大家果然陷入了热烈的讨论之中。
?
阴阳师趁机用指节敲了敲手下巨蟒的脑袋,悄声对他说“化成人形吧”。巨蟒依言缩小,变成人类的样子。
刚化成人形的几个瞬间略不习惯,忘记变化了腿上的骨头,没能站稳,被阴阳师扶了一把。调息片刻之后好了,他向主上道谢。
“没事。”
化形而成的他是高挑纤细的身材,皮肤上不时有黑金或绿褐的鳞片闪过,同蛇形时颜色一样美丽。
欣赏他的皮肤上波动的鳞片,她颇为愉快,让召来的衣服慢悠悠在路上飞。
路上的式神只看到一件衣服很守规矩地沿着走廊直行并拐弯,是步行一般的速度。
“现在一切正常了吧。”
“是的,蒙主上相助。真是抱歉,我的苏醒带来了这么多麻烦。”
“我是还好啦。之后要记得向受伤的妖怪们道歉哦。记得是哪些吗?”
“嗯,记得的。说来惭愧,现在把它们记得一清二楚,之前倒是一点想不起来了。”
身为罪魁祸首的阴阳师一下略有心虚,走廊中衣服就不踱步了,也不拐弯了,只窜到天上,嗖的一下直线飞过来,落在了她的手上。
“喏,请穿上吧。”
“谢主上。”
?
他接过直衣,套在身上,却不左右交叉,只是直直地披着,然后直接往上面系腰带固定。阴阳师看着他的穿法,有点纠结。
“你的衣服……”
“嗯?衣服怎么了吗?”
他每句话后面都嘶一下蛇信,歪着脑袋问。衣服直喇喇地下去,中间部分有一整条从上到下的空隙。
“……”
阴阳师说。
“不,没什么,不必在意。”
于是她转头去问妖怪们有没有商量出结果,商量出来了,按照它们的想法重新捏了个院子,也补好了墙壁和屋檐们。
锦蟒就跟在她身后两步,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也不说话,只是温顺地吐信子。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补好之后,他又郑重和阴阳师道歉。
“实在是对不起您,我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没关系,趁机换一个装饰也是好的。”
“但我刚刚听说这是您少有的休沐日……睡眠的日子被外事吵醒,该多不舒服啊。”他露出了真实的沮丧时刻,“这是怎么道歉都弥补不了的。”
“哈哈,这就是蛇的价值观吗?”
?
他勉强笑了笑,又陷入了持续的忧伤之中。阴阳师瞧他模样,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那么要陪我睡觉以道歉吗?”
“诶?”
“既然打扰了我的睡眠,那就同我补上吧。很公平的赔罪吧?”
“嗯……”他想了想,然后点头,“是的,很公平。”
鳞片在他脸上又滚动了一下,让阴阳师不自觉地盯上了片刻;随后,回过神来,牵着他的衣带。
“那走吧。”她说,“今天已经过去半天时间了。”
“是。”
如此,在众目睽睽之下,阴阳师牵着他往后宅走了。
留在前院的式神们很安静。
留在前院的式神们屏气数着时间。
留在前院的式神们测算到主上已经走远,轰然爆炸开来。
“诶——什么什么,刚才那算是什么啊——???他是真的还是演的???”
身后传来爆炸般的轰鸣,听到了激烈的讨论。
阴阳师不由看一眼被牵着衣带的锦蛇,被问:“怎么了吗,主上?”
“不,没什么。”
真的还是演的,不重要啦。蛇没事就行。?
前院的式神们倒还是在激烈讨论。
“他是真忘了怎么穿衣服还是假的啊?诶,真的假的,还能这样???”
“可恶啊还有这招……可恶啊,这算什么,不失忆不昏头就用不了的招数吗?!!!”
“感觉、我在这栋宅子里、看到了、世上所有的、心机……好可怕啊,我还以为妖怪们和人类不同、都很心地单纯呢……”
“欢迎来到人妖共存的世界!是的,在这方面没有什么不同哦,很惊讶吧!”
“但归根到底,还得是本来就有……”伸手,在小腹部分比出了一个二,“才行吧?”
“别忘了他分叉的地方还不止一个。他舌头也分叉。两处都又长又分叉。”
“可恶啊不就是两根吗???我也去再捏一个就是了!!!”
“没用的,主上喜欢自然化形的,不喜欢矫饰的。而且她记得我们每个妖怪的种族和习性,混不过去的。”
“而且他主动提到了‘睡眠’之类的词吧?故意的吧?!演的吧?!!根本没那么愧疚只是在演吧?!!!”
“啊~啊~我也没有很想躺在主上床上~但是~这么一脸无辜地在大家面前被直接牵回去啊~什么啊,炫耀吗~?是炫耀吧~~~?”
也有很纯真的在无邪发问“诶,难道那些道歉不就是字面意思吗”,被很统一地摸头了并赶走了。让他们乖点,先别参与这种讨论,这个世界对你们来说太早了。
“主上可是非常魔性的人啊!”有经验者们谆谆教诲,“你们可要晚点再被骗啊!”
“主上哪里骗过我们了?而且如果她骗了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走啊?”
“就是这个反应!”经验者们痛心疾首,“这就是最容易被骗的想法!不要好奇!”
没用的嘱咐。好奇是压抑不住的,迟早掉进去。?
牵他到寝室之后,阴阳师问。
“要给你准备水盆吗?”
“不用,已经在泉水里泡过了——惭愧,忘了这么多,这件事倒是没忘。”他说,“托主上的福,泉水里浸润了很多您的灵力,皮也很轻易就蜕好了。现在我是条非常光洁干净的初春新蛇。”
“哇,这可真不错。足以登上人类的卧榻了。”
阴阳师轻轻一拽,锦蟒就和她一起坠到了裘被中,她抬手掀起被褥,将一人一妖裹在一起。柔软舒适的布料与温热的人类体温一左一右地环盖在锦蟒身边,指尖点着他的衣物一路向下,在小腹处点了两点。锦蛇闷哼一声,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她。
“主上——”
“变回去。”
“……”
蛇问。
“请问,什么?”
“变回去。”又戳了戳他的小腹处,“从这里往下,变回去。”
“……”
?
旖旎的气氛消失了,他依言变回了蛇尾,沉默地感受着主上把自己的尾巴捞在怀里,紧紧抱着当抱枕。
“呀~~~”他的主上说,“虽然还不算完全开春,你的尾巴有点冰,但没关系,在热被子里抱冷鳞片也很有意思——况且我也已经对温度没什么需求了,什么温度都不必调整冷热衣物。不过我还是会换应季衣服的,毕竟有点新鲜感也不错,对不对?”
“啊。是这样吗……”
“而且变成人形蛇尾后,你尾巴的粗度是正好的圆形。非常适合环抱。你的□□强度也很大,不会一不小心就抱碎了。”
“哦……有资格变成主上的玩具,在睡梦中被您把玩,是我的荣幸……”
大概。
“真是漂亮的鳞片啊。”她急速地摩挲着手里的蛇尾,都把那一块擦热了,“自然,你的化形非常漂亮;但你的本体也相当漂亮啊。真对不起,这房间已经很大了,但还是放不下你的本体。”
“……没事。”
其实堆叠一下也放得下。不过确实没有平摊着舒服,人类的屋子是有点小。
?
“那么我们就睡觉吧!来,把被子盖上!”
“嗯……”
“怎么了吗?”
“不,不,没什么。”
“嗯——?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说着,她伸手,想要摸蛇的额头,“有不舒服就说哦,没关系的,并不费事。”
“不必了!没什么不舒服的!”他急速后仰了一下,整个人形上身都弹出了床榻的范围外,远远离开了她的胳膊范围,“我没什么事,真的!”
“是这样吗?”阴阳师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不过还是收手了,“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他这才用下半蛇身游回来,重新躺回去,替两人盖上被子。
主上重新抱回了他的尾巴,对他笑笑。
“我今天没睡够。你也是从冬眠中不自然醒来的,对吧。那么确实,正好一起睡。”
“嗯,是啊……”
眼前的主上把眼睛闭上了,呼吸逐渐均匀下去,声音也朦朦的,带上了倦意。
“对不起哦……”
“您有什么好向我道歉的呢?”
“不,有的……”
“那么,您想为什么事情道歉呢?”
“我应该更谨慎地对待节历……不要自觉能做到,就乱动它们……”?
搞不明白。但听起来是什么很严肃的事情。
“没事的。至少我没事啊。”
“嗯……这是万幸……如果灵力再多两个程度……”
她说得越发小声下去,逐渐变成了气音,不得不凝神仔细听。
“我,不敢想……还好、你没事……”
再等,就没其他话了。
主上似乎彻底睡过去了,只有细碎的呼吸声。
结果,还是没搞懂她究竟干了什么,又怎么影响到自己了。
不过……
“蛇没事就行吧?”他不确定地嘀咕,“蛇没事就行吧?”
以防万一,他又自查了一下身体状况,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有刚刚事件造成的精神虚弱,养养就好了。单论灵力,甚至是一直以来最多的分量。
他犹豫了一会,最终决定当成一切正常算了。
修习路上本来就会有很多危险,既然解决了就不算问题……大概吧。
只是,回想起了刚刚远远听到的三言两语,他嘀咕道。
“确实是魔性的人类啊。”他的指尖划过阴阳师的脸,“而且刚刚,我是不是也被戏弄了?”
“哎呀,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我被骗了一次吗?真是狡猾的主人啊。”
“所以。”
“与狡猾的我(蛇),正相配呢。”
?
主上抱着他的尾巴,他也环抱住了主上,尾巴从上到下地围住了主人,将她密密匝匝地缠好。主上捏不碎他的尾巴,他也勒不断主上的躯干,可以放心地紧紧缠住,睡梦中用力了也无妨。
本来两人的脑袋还露在裘被外,后来锦蟒闭着眼睛用尾尖把被子完全拉上去,闷住。他与主上额头抵着额头相睡,人类皮肤碰不到的地方,就用尾尖填满,密密地堵上每个缝隙,连呼吸的气口都没给她留下。
睡梦中,阴阳师咕噜了一下,不过没有选择醒过来制止。锦蟒就放心继续缠紧,将她全身都被自己的蛇身裹上。
于是他怀中抱着人类热源,全身压着厚重裘被,如同在泥土里一般,被密密实实地塞住,压紧了。虽然他也已经成为了能无视温度环境的大妖,但毕竟这样更合本性,毕竟这样更加舒适。
?
温暖让他放松下来,鳞片缓慢地摩挲着缠绕的热源,喉间不自觉发出极轻的声音。
“嘶——”
吐出的信子,偶尔会戳到她的脸。
她没选择醒过来。
“嘶——”
确实、很舒适呢。有热源,有可以缠着的东西,有柔软的包裹,有契约的灵力者。
可惜冬眠的时候,不能抱着她睡上三个月啊。
……
如果。
如果,仅仅是如果。
如果能把她带到什么无人的、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睡上一整个冬天,就好了。
……
哈哈,开玩笑的,不能做这种事。
……
…………
………………
?
——那个——
——……
——真的不能吗?
——嗯,真的不能,我立过誓的。我发誓要服从她的。
——况且我打不过她。
……
——但,成为龙神之后呢?
——由妖变成神,之前的誓言就自动解除了吧?我就没有服从她的义务了吧?如果蜕变为神明,我就可以做这种事了吧?
——所谓的、“神隐”……?
——人类、不是默认、神明,拥有这种、任性、吗?
——不是吗?
——哎呀,真是噬主的蛇。毒蛇,最斑斓招摇了。
——但,变成龙神只是拥有了神格而已。你可能还是打不过她哦。
——也就是说,如果我既有了神格,又足以打败她,就可以,神、隐、她。
——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
……
“嘶——”
太复杂了,我才刚醒,现在又想睡了,想不了这么复杂的东西。
神格啦赢过她啦,都是过于困难的事情,左右在今日,在此刻,在这个床榻上,是没法完成的。
现在,缠着她就行。
“嘶——”
睡过去吧,睡过去吧。今年的苏醒办法,确实太难受了。睡过去吧,睡过去吧。
然后,用睡眠否认掉刚刚那混乱的苏醒,重过一个惊蛰吧。缠绕着坚实的东西睡去,在柔软温暖的地方醒来,这才是最好的惊蛰吧。在她身边,重新醒来吧。
我的、重要之物啊。
?
阴阳师听到了轻声的呼唤,她选择醒来。
睁眼,看到了颠倒的锦蛇化形。
“……”
她瞧了一眼天色。
“晚上好?”
“嗯,晚上好,主上。”
“你先起来了啊?”
“是哟,毕竟冬眠已经结束了。而且蛇也不需要那么多温暖的东西。我的血是冷的哦。”
“倒是如此。”
她想爬起来,被锦蛇按了回去。阴阳师露出疑惑,他温柔地解释。
“出去的时候听其他妖怪说,主上今天本来不打算下床的,是吧?”
“咳。——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是这样吗?啊,但是我已经把晚饭带过来了。非常抱歉,是我误解了。”
他面带愧疚地取出了身后藏着的五层漆器盒,打开,一层层摆开在折敷上。其中是一层果物,一层干点心,一层海产酒肴,一层饭团寿司等主食,和一层装在小盒里的酒茶汤。每层中都拼凑了好几个种类,加在一起有三十多种,是很丰盛的一餐了。
“抱歉,是我擅作主张了。我不该相信他们的谣传的。我这就把盒子收走。”
?
“哎——等等,等等。既然都带过来了,我就,咳,还是吃了吧。”
“真的吗,您愿意吃吗?”他的语调一下欣喜起来,“毕竟您现在应该已经不必饮食了。”
“确实不饮不食也可以,但还是吃点有乐趣啊。况且,也是你一路小心拿过来的嘛,汤水都没撒一点呢。”
“也有为了我的原因?我好开心。”
……
咦。
回想起大家上午背后的议论,阴阳师此刻出现了同款的疑惑:
他是不是在演。
刚刚那个问题,他是不是料到了我会顺便感谢他一下才问的。
阴阳师又一次准备坐起来吃饭,扶榻到了一半,嘴边就被递上了一颗剥好的栗子。没用筷子夹着,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递过来。
“……”
她张嘴含了进去,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一点他的手指。
“……”
他是不是在演。
?
在她咀嚼完毕,咽下去的瞬间,一片橘子又递到了嘴边。
“……”
她含了下去,又嘬到了他的手指。
边嚼边问:“没带筷子或着签子过来吗?”
“筷子啊……”他不好意思地拍打了几下尾巴,啪嗒啪嗒的,“用不好。”
“嗯?”
锦蛇的脸更红了。
“因为我的原型没有手,甚至连手臂或者爪子都没有嘛……所以,筷子这种精细的东西,很不习惯。我怕不小心戳到您。”
阴阳师连咀嚼都顿住了好几息。
……
我不信!我不信!说什么谎话呢!说什么谎话呢!
又不是才化形的小蛇!您都在人类世界中游荡多少年了!您都有望成为龙神了!你怎么可能控制不了化形的末端,用不好区区一双筷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演的!演的!绝对是演的!装什么青春年少呢?!
有那么一瞬,她思考起了欺骗主上的式神是否应该索性关起来了事,边想边张嘴接受果物投喂。衡量好一阵,一如既往的懒惰和睁只眼闭只眼打败了她。
算了,暂时也没骗自己什么大事。如果惩戒的话,只会让它立刻疏离我吧。
好不容易养熟捂热一点的。最近都愿意撒点一眼就能看得出的谎了。这难道不也是亲近和信任吗?
?
如此想着,她注意着果物中的内容,在最后一块干柿放到口中时,抿着它用腹语说。
“今天的柿子,真甜啊。”
“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我会告诉厨房的。”
“是的哟。你也尝块试试吧。”
“多谢您的慷慨。可惜刚刚的是最后一块,已经没有剩下的了。我下次一定好好品尝。”
他下意识做了这个回复,然后陡然发觉不对,抬头向他的主上看去。
主上,微微张唇,露出其中抿着的,并未嚼过一下的,甚至还十分干燥的干柿。
“嗯。”他听见腹语说,“最后一块确实在我这里。”
“那我更不能和您抢夺了。”他听见自己说。
“没关系哦。我向来还算慷慨。”
“多谢您的好意。我该怎么取用呢。”
“嗯……你的手指并不灵巧,对吧?有没有比手指更纤薄的东西了?”
“……”
他吐着信子答。
“有哦。比我的手指,灵活好用多了。”
凑近的时候,他轻声发问:“您不吃晚饭了吗?”
“饮食日日都有;但你可不会日日都从冬眠醒来,急速地游到我身边啊。”
“是这样呢。”他笑。
“况且,我发誓过,今天是要不下床的。你浪费了我在床上的时间,也该为我在床上补回来吧?”
他笑出来。“非常公平的赔罪。谨遵您的命令。”
喀啦喀撒小僧、琵琶啵苦啵苦、咚咚噔噔太鼓:
からかさ小僧(唐傘小僧)、琵琶ぼくぼく(琵琶牧々)、デンデコ太鼓。
罗马音分别念:
Ka ra ka sa小僧、琵琶bo ku bo ku、(de n) de ko太鼓。
其中,“デンデコ太鼓”,其实按读音拟声翻译成三字的“咚咚咚太鼓”的感觉更对一点。四字的话,“噔咚噔咚太鼓”似乎意思更对。
但是我想突出“デン”和“デコ”是前后不同的两个拟声,而且想要和原拟声词与其他两个妖怪一起凑个四声,且前两个妖怪一个是ABAC、一个是ABAB,所以无需强求ABAB格式,觉得或许换个格式会更有意思。所以选择了AABB的格式,拆开成了咚咚噔噔。
如果唐伞小僧也是“からから”(喀啦喀啦,枯木或金属摩擦的声音)ABAB模式,那我就会选择噔咚噔咚或者咚噔咚噔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究竟是咚咚咚、噔咚噔咚、还是咚咚噔噔,怎么看都一点也不重要吧?!——但是这个细节我研究得很有兴趣,不得不特此说明一下。
字母文字都会有很多拟声词,因为造词方便。汉语这种象形语言就少了很多,挺可惜的。这是语言特性决定的,无可奈何。但是我很喜欢拟声词,所以之后也会继续试图挖掘出来的。就要用象形语言拼出既有词义又有声音的拟声词哼。
所以输入法和各网站支持的中文字库能不能再多一点,异体字和罕见字非常必须呢。口字旁的字please——
本章剪去三页但添加了好多页,啊今天剪掉的内容很精彩(同样好好查了蛇的习性),但是加上去的内容也精彩,真是什么情节都精彩啊。写什么,都精彩。不愧是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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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惊蛰 锦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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