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驿站里再次收到了临南王府的邀请。
“嗯,昨天什么都没说,今天该聊正事了。”
窦绥道。
窦绥对着铜镜,仔细描摹着唇上那一抹鲜艳的胭脂。
而霍铮正在看着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清丽,却被这秾丽的色彩和鬓边一支略显俗气的赤金步摇,衬出几分刻意为之的娇纵与浮躁。
“你这是……”
她一气呵成地把金耳环戴在耳朵上。
“今夜临南王府的鸿门宴,我不能是原来的我,霍铮,你记住,现在我的人设是,一个空有美貌、贪图享乐、不堪大用的花瓶。知道吗?”
“人设?”
“嗯哼,陪我演出戏,千万别露馅。”
“知道了。”
窦绥要换衣服,霍铮在驿馆门口等她。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只是周身那股惯常的冷冽气势收敛了许多。身上甚至刻意染上了一点宿醉未醒似的慵懒和颓唐。
见到盛装而来的窦绥,他目光在她过于明艳的妆容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淡:“走吧。”
而窦绥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你身上什么味道?”
“现在的我,不是真的我,我的人设是,粗旷的酒鬼。”
窦绥侧头偷笑。
“明白了粗旷的酒鬼。”
“好的俗气的花瓶。”
两人踏入府门,暖融的炭气与丝竹管弦之声扑面而来,将外界的严寒隔绝。
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衣着华贵的宾客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
临南王刘阙亲自迎至殿门。
他年近四旬,面容保养得宜,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只是那双看似带笑的眼眸深处,沉淀着经年的算计与阴鸷。
“霍都尉,窦司水,大驾光临,真是令敝府蓬荜生辉啊!”刘阙笑容满面,语气热情得恰到好处,目光却似有实质,在霍铮和窦绥身上细细刮过一遍
霍铮抱拳,声音比平日含糊几分:“王爷盛情,下官惶恐。”他微微晃了晃身子,仿佛有些站不稳。
窦绥则屈膝行礼,声音娇脆,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王爷这府邸真是气派,比我们在长安住的驿馆可强多啦。昨天来都没好好逛逛,今日算是大饱眼福了。”她抬起眼,目光好奇地在大殿内流转,仿佛真被这富贵迷了眼。
刘阙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面上笑容不变:“二位一路辛苦,快请入席。”
落座后,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
刘阙一边给王妃夹菜,一边看着窦绥,发现她正兴致勃勃地品尝着每一道菜肴,时而惊喜于某样点心的精巧,还拉着身旁侍奉的侍女,细声询问淮北有何处好玩,有何特产可买,活脱脱一个被宠坏了的、只知玩乐的京城贵女。
“怎么了?”王妃问。
“这位窦司水仿佛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霍铮则沉默得多,只是闷头喝酒。刘琰敬酒,他来者不拒;旁人搭话,他含糊应对。几巡下来,他脸颊泛起明显的红晕,眼神也开始飘忽,偶尔支着额头,显出力不从心的醉态。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刘阙端着酒杯,状似随意地感叹:“陛下登基以来,勤政爱民,我等臣子感佩于心。只是这天下太大,总有些边边角角,皇恩难以普惠啊。就比如淮北这军屯、水利,历年积弊,盘根错节,想要理清,谈何容易。”
他叹息一声,目光扫过霍铮和窦绥,“二位奉旨前来,怕是也要费一番苦功了。只怕……最终徒劳无功,空耗光阴。”
霍铮低着头,细细品味这话绵里藏针,既是暗示淮北是他的地盘,水泼不进,也是嘲讽皇帝无力掌控,派来的人更是无用。
窦绥正用银匙小口舀着一盏冰糖燕窝,闻言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王爷说的是呢!那些账本子看着就头疼,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晕。还是这淮北的糕点有意思,回头定要让厨子学了方子带回长安去。”她完全避重就轻,只关注口腹之欲。
霍铮醉眼朦胧地抬起头,大着舌头附和:“窦……窦司水说的是……查案辛苦……不如饮酒……王爷,再……再满上……”他举起空杯,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刘阙看着这两人,一个蠢钝不堪,一个烂醉如泥,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松弛了几分。他笑着命人给霍铮斟酒,语气愈发“诚恳”:“二位放心,本王一定全力配合。府库所有卷宗,二位随时可调阅。只是年代久远,数目庞杂,需要极大的耐心啊。”
窦绥低声耳语霍铮:“他这话,无异于明晃晃的宣告账本早就做好了手脚,你们随便看。”
窦绥故意高兴地拍手:“那太好了!正好可以多在淮北玩些日子!霍都尉,你说是不是?”她侧头看向霍铮,语带娇嗔。
霍铮趴在桌上,含糊地“嗯”了一声,似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席间,窦绥借口更衣,离席走向殿外花园。夜风清冷,让她燥热的脸颊舒服了些。她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着,试图记住王府的大致布局。行至一处假山附近,隐约听到假山另一侧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其中一个,正是刘阙。
“……人盯紧了,尤其是那个霍铮,别真让他醉死过去看出端倪……望岭的账目必须万无一失,所有知情人都打点好,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
窦绥心头一凛,屏住呼吸,悄然贴近,想听得更真切些。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只见霍铮扶着廊柱,醉眼惺忪地看着她。
“窦绥。你在干嘛。”
窦绥无语。
不怕狼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电光火石间,窦绥心念急转。不能让临南王察觉她听到了什么。
于是她脑筋一转,立刻蹙起眉头,脸上堆起毫不掩饰的厌烦,声音拔高,带着尖锐的怒气:“霍铮!你跟着我做什么!阴魂不散!”
霍铮似乎被她吼得愣了一下,随即也被激起了火气,梗着脖子回道:“窦绥!你……你休要自作多情!这路……又不是你家的!”
“你!”窦绥气得眼圈发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跺脚道,“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觉得我拖累了你!好啊!既然如此,我们分道扬镳!你自己去查你的案,我明日就回长安!”她声音带着哭腔,演技逼真,连自己几乎都要信了。
霍铮也“怒”了,上前一步,酒气喷在她脸上:“回就回!谁稀罕与你同行!若非圣命难违……”
两人的争吵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格外刺耳,立刻惊动了假山后的刘阙,也引来了殿内一些宾客的窥探。
刘阙快步绕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哎呀,这是怎么了?二位何以在此争执?可是下人伺候不周,惹恼了窦司水?”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纤弱的声音插了进来:“王爷。”是临南王妃。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花园,她走到窦绥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如玉。
“窦司水,莫要生气。”王妃声音柔得像羽毛,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虚弱和气短,“霍都尉想必是饮多了,并非有意冒犯。年轻人,性子急些,有话好好说便是。”她转而看向霍铮,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过来人的通透与淡淡的怜悯,“霍都尉,女儿家心思细腻,你便是心中有事,也不该冲窦司水发火。”
窦绥和霍铮都僵住了。他们预想了各种应对盘问的场景,却万万没料到,会被这位看起来与世无争的王妃,如此自然地解读成了情侣间的吵闹,甚至还出言调解。方才那“激烈”的争吵,像被戳破的泡沫,瞬间泄了气,只剩下无尽的尴尬。
窦绥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王妃握住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莫名一涩。她讷讷道:“王妃我……”
霍铮的酒似乎也“醒”了大半,面色僵硬地拱手:“王妃,是下官失仪……惊扰您了。”
刘阙看着这一幕,眼底最初的审视渐渐被一种玩味取代。他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原来是小两口闹别扭,无妨无妨!年轻人,血气方刚,难免的。外面风大,二位快随本王回殿中暖暖。王妃,你也帮着劝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
回到宴席,气氛变得十分微妙。窦绥和霍铮各自坐在原位,彼此不再有任何交流,仿佛真的成了怨偶。窦绥继续小口吃着点心,却味同嚼蜡;霍铮也不再豪饮,只沉默地盯着面前的酒杯,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绝世难题。
王妃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们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回忆,或许还有一丝……对自己无法挽回的过去的怅惘。她甚至轻声吩咐侍女,给窦绥换了一盏更暖的热汤,又让人给霍铮上了一碗浓浓的醒酒茶。
两人回到驿馆,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窦绥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用力擦去唇上秾艳的胭脂,露出原本略显苍白的唇色。霍铮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脸上早已没有半分醉意,只有冷凝的肃杀。
“他提到望岭,要扫清尾巴。”窦绥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嗯。”霍铮应了一声,“账簿必定是假的。”
一阵沉默。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位苍白病弱的王妃,和她那双带着怜悯与回忆的眼睛。
“她……”窦绥迟疑了一下,“似乎真的以为我们……”
霍铮转过身,目光有些闪躲。
“那没办法了,这戏还要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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