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秋风紧

晨光熹微,淮北平原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雾。两条身影,一高一矮,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衣裳,脸上也刻意用灶灰抹得黑一道白一道,混在稀稀拉拉出城的人群里,毫不显眼。

正是乔装改扮的霍铮与窦绥。

霍铮将往日的挺拔收敛,微微佝偻着背,步伐也刻意拖沓了些。他看着窦绥被抹的黑一道灰色一道的脸,不禁笑了起来。

“笑什么,严肃一点,今天咱俩是南边遭了水灾,逃荒过来的兄妹,投亲不遇,盘缠用光了,必须要牢记,可别露馅了。”窦绥还怕自己不够像,在溪流边照着,把头发抓的鸡窝一样乱。

“知道了,窦娘子,前面就是清水屯了。”

霍峥望着远处的村落说道。

“我们找户村民问问。”

两人往前行去,越靠近清水屯,景象却并不如他们预想的那般凄惨。

田埂整齐,虽已是冬季,地里没有庄稼,却也收拾得干净,不见荒芜。村口的道路虽仍是土路,却还算平坦,不见大的坑洼。

走进村子,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时近中午,偶有村民扛着农具回家,看到他们这两个生面孔的“流民”,虽有些好奇地打量,眼神里却并无太多警惕与排斥,甚至有个提着篮子的老妇人,还对他们善意地笑了笑。

窦绥与霍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这与他们预想中民生凋敝、怨声载道的景象相去甚远。

他们按照计划,寻了一户看起来家境尚可的农家院子,站在篱笆门外。

窦绥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些许怯懦和疲惫的嗓音开口:“大娘,行行好,俺和哥哥逃荒路过,讨碗水喝,歇歇脚……”

院里正在晾晒干菜的一位中年妇人闻声抬头,看到他们,擦了擦手走过来,打开篱笆门:“哎呦,瞧着怪可怜的,快进来坐,进来坐。”

妇人很是热情,不仅给他们倒了温水,见他们“面黄肌瘦”,还从厨房里拿出了两个热乎乎的杂面馍馍,甚至一小碟切得薄薄的、油光锃亮的腊肉。“吃吧,别客气,家里刚做的。”

窦绥和霍铮道了谢,接过馍馍,小口吃着。馍馍虽然粗糙,但分量实在,腊肉更是咸香入味,绝非贫苦之家能时常享用的。

“大娘,您这村子……真好哈,比我们那强多了。”窦绥环顾着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院,试探着说,“俺们一路逃过来,见过不少地方,难得见到像您这儿这么……安宁富足的。”

妇人脸上露出些自豪的神色:“是啊,咱们清水屯,托临南王爷的福,日子还算过得去。”

“临南王?”窦绥适时地露出疑惑,“俺们外地来的,听说过王爷,但不知道……”

一提起临南王,妇人话匣子就打开了:“王爷可是个大好人呐!咱们这望岭的堰塘,就是王爷主持修的,虽说前年那场大雨出了点纰漏,淹了下游一些地方,但王爷很快就派人来赈灾、修堤,还减免了俺们两年的赋税。王爷和王妃娘娘,那可是心善的人,时常下来看看,问问收成,问问有啥难处。去年俺家小子生病,没钱抓药,还是王妃娘娘身边的女官知道了,赏了药钱呢!”

她话语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不似作伪。

旁边一个刚回家的汉子也插话道:“没错!王爷和王妃感情也好,每次来都形影不离的,看着就让人羡慕。咱们淮北有王爷在,是福气!”

听着村民你一言我一语,全是称颂临南王刘阙仁政爱民、与王妃鹣鲽情深的话,窦绥和霍铮心里却非常困惑。

拜别村民后,窦绥心里再也憋不住,赶紧问到?

“太奇怪了,霍峥,如果刘阙真是那般盘剥百姓、中饱私囊的巨贪,这些最底层的村民,为何会对他如此爱戴?那本真实的账册上虚高的物价和用量,又怎么说……”

霍峥也摇着头。

“确实太奇怪了,这事我们得好好查查。”

回程的路似乎格外漫长。窦绥心事重重,脚下没留意,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她“啊”了一声,身子一歪,就要摔倒。

“小心!”霍铮反应极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形。

窦绥疼得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尝试着动了动脚踝,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根本无法着力。

“崴到了?”霍铮蹲下身,眉头紧锁,想查看她的伤势,又碍于礼数不敢轻易触碰她的脚踝。

“嗯……”窦绥咬着唇,点了点头。

眼见天色渐晚,此地离驿馆还有不短的距离。霍铮只犹豫了一瞬,便背对着她,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上来,我背你回去。”

窦绥看着眼前宽阔的脊背,脸上顿时飞起两抹红霞,连耳根都烫了起来。“不……不用,霍峥,我……我可以慢慢走……”

“天快黑了。万一山里有狼怎么办?快上来,我们早点回去。”

知道他说的在理,窦绥挣扎片刻,最终还是红着脸,小心翼翼地伏在了他的背上。

霍铮稳稳地站起身,双手绕过她的腿弯,将她背起。他的背脊比看起来还要坚实温暖,隔着两层粗布衣裳,窦绥也能感受到那下面蕴含的力量和灼热的体温。

她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撞出胸腔,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肩胛处,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霍铮亦是浑身僵硬。背上的人轻盈得让他心惊,那纤细的骨骼,柔软的触感,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的心。

他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和羞涩,这让他自己的耳根也莫名发起热来。

为了掩饰尴尬,他只能迈开大步,走得又快又稳,目光直视前方,不敢有丝毫旁顾。

一路无话,只有风吹过枯草的声音,和彼此间那清晰可闻、略显紊乱的心跳与呼吸声。

不知走了多久,窦绥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因埋在他肩头而有些闷:“霍峥,谢谢你。

“……不必。”

又是一阵沉默。

“今天……在村里听到的,你怎么看?”她试图找些话题,驱散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暧昧气氛。

“事出反常必有妖。”霍铮言简意赅,“刘阙若非大善,便是大奸。”

“我也觉得。只是……王妃看起来,好像能有一些突破点。”

“人心难测。”霍铮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些,“不过,你的判断,向来有道理。”

这句带着信任的话,让窦绥心中微微一暖。她想起之前因皇帝而产生的芥蒂,想起他这些时日虽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守护,心中那点疙瘩,似乎在被他背负的这段路上,在这无声的默契中,悄然消散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霍铮,之前……是我思虑不周,让你为难了。以后,我们只做同僚,只论公务,可好?”她指的是放下那些儿女情长的尴尬与猜忌。

霍铮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是和解,也是将两人的关系重新定位在更纯粹、更稳固的关系。

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更多的,是一种卸下重负的轻松。他确实无法给她更多,也不能耽溺于不该有的情感。

隔日,窦绥便向临南王府递了帖子,言明前日蒙王妃关怀,心中感念,特来拜谢,并请教些淮北的风土人情。帖子措辞谦和,只字不提公务。

王妃许晚宁很快便允了。

再见时,依旧是在王府那间陈设雅致却略显清寂的花厅里。许晚宁的气色似乎比宫宴那日更苍白了些,但见到窦绥,脸上还是露出了浅淡而真诚的笑意。

“窦司水不必多礼,那日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命人奉上香茗,是淮北本地产的云雾茶,香气清幽。

窦绥谢过,抿了一口茶,赞道:“好茶。娘娘这花厅布置得也清雅,可见主人心境。”

许晚凝微微一笑,眼底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不过是打发时日罢了。这王府虽大,有时却也觉得空落落的。”

窦绥顺势将话题引向家常,说起长安的风物,又“不经意”地提及那日与霍铮的“争执”,语气带着几分女儿家的懊恼与无奈:“……让娘娘见笑了。霍都尉那人,性子冷硬,不解风情,与他同行,实在是……唉。”

她这般抱怨,反倒让许晚宁觉得亲切真实,仿佛真是将她当作了可以说些体己话的年轻妹妹。许晚宁柔声劝道:“霍都尉是个行武之人,性子直些也是常情。我看他待你,倒也并非全无心意。” 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回忆与感慨。

“这世间,男女之情,有时并非只有浓烈如火一种。能并肩同行,彼此信赖,已是难得。像王爷与我……”她的话音渐低,后面的话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窦绥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小心地问道:“娘娘与王爷鹣鲽情深,令我等羡慕。只是……娘娘眉宇间似乎总有些愁绪,可是有什么烦心事?我这个人不说别的,特别适合倾听,您可以与我说一说。”

许晚宁抚摸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指节有些发白。她沉默了片刻,厅内只闻更漏滴答之声。就在窦绥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却幽幽开口。

“烦心事……或许吧。这王府,到底是空荡了一些。”

窦绥明白了。

“王妃指的可是子嗣?”

许晚宁点点头。

“那年……我们刚来淮北不久,一切艰难。我怀了身孕,本是极大的喜事。王爷那时虽处境不易,却对我呵护备至……可后来,一场意外……”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那微微颤抖的肩头却泄露了心底巨大的悲痛,“孩子没了……我也再不能……为人母了。”

泪水无声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王爷虽待我依旧如初。可我知道,他心里是盼着子嗣的。这淮北的基业,总要有人继承……是我对不起他……”她用手帕掩住唇,压抑着低泣。

窦绥心中恻然,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娘娘,莫要太过自责,世事无常,非您所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冒险试探,“王爷雄才大略,想必早已看开。况且,我看王爷如今将淮北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称颂,想必也是将心力都放在了政务上,以求安慰吧?”

听到“百姓称颂”,许晚宁的哭泣微微一顿。她抬起泪眼,看向窦绥,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欣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疑虑。

“是……是啊。”她拭去眼泪,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却带着一种空茫,“王爷他……确实一心扑在政务上。为了淮北,他耗费了太多心血,有时……连我都觉得,他像是变了个人。从前在京城时,他虽不得志,却尚有几分闲情逸致,会陪我赏花品茗。如今……如今他整日忙于公务,书房里的灯常常亮到深夜,人也愈发……沉默寡言了。”

她像是在对窦绥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些账目、文书,仿佛比什么都重要……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看的不是账本,而是在谋划着什么……我看不懂,也帮不上他……”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他只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将来能安稳,为了……对得起这片封地…… 他啊,爱较真。不做到最好,不肯罢休。”

窦绥心中剧震!许晚宁这番话,看似是妻子对丈夫忙于公务的抱怨和心疼,实则透露出几个极其关键的信息:

1. 刘阙性情大变,从闲散王爷变得沉迷公务,尤其是账目文书。

2. 他行为的驱动力,除了“为了淮北”,更深层的是“为了将来安稳”,甚至可能包含对京城(皇权)的某种执念。

3. 王妃本人对此感到不安和疏离,她并非全然了解丈夫在做的事,甚至隐隐有所察觉那并非全然是“正道”。

“娘娘……”窦绥正要再深入引导,许晚宁却像是突然从失神中惊醒,猛地收住了话头。她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这些夫妻间的私密感触,本不该对外人言。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绪,脸上重新挂起温婉却疏离的笑容,拍了拍窦绥的手:“瞧我,都说些什么糊涂话,让窦司水见笑了。王爷勤于政务,是百姓之福。我只是……只是有时希望他能多顾惜自己的身子。”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窦司水与霍都尉年纪相当,又是陛下信重之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彼此有意,还需多些包容才是。”

窦绥知道,今日的试探只能到此为止。但收获已然远超预期。她不再追问,顺着王妃的话应承了几句,又闲话片刻,便起身告辞。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