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时节,御花园里的菊花开的金灿灿的,如同洒了一地的碎金。天气已带了些凉意,但阳光尚好,暖融地照在人身上。
云衡公主带着芸香在园子里散心,却没想在一处僻静的、栽满墨菊的假山石后,遇见了正捧着书卷缓缓踱步的沈青樾。
“他也在……”
芸香也跟着望到那边,见着沈清樾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官袍,身形清瘦挺拔,立在那样秾丽的花丛旁,反倒更衬得他气质清冷,如玉如竹,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望的忘情的公主,捂着嘴巴偷偷笑着。
“殿下,沈大人怕是知道殿下今日进宫请安,刻意等在这的。”
云衡公主娇嗔起来,撅着嘴巴故意给芸香挠痒痒。
“好啊,你个不知深浅的小蹄子打趣到我身上来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于是御花园里,传来一阵少女的笑意。
沈清樾听到声音,见到云衡和芸香,他明显一怔,随即立刻垂下眼眸,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却带着刻意的疏离:“微臣沈青樾,参见公主殿下。”
云衡见他来,瞬间端庄起来,感觉心跳在他出现的那一瞬便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她努力维持着公主的仪态,微微颔首:“沈编修不必多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贪恋。
芸香很自觉的退了几步,给两人说话的空间。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只有风吹过菊叶的沙沙声。还是沈青樾先开了口,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普通蓝布包裹的小小物件,双手呈上,依旧没有抬头:“殿下,前日偶得此物,想着……或许合殿下眼缘。权当……权当是答谢殿下昔日赠书之情。”
他的声音平稳,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那是几个月前,云衡寻了个由头,将自己珍藏的一套前朝孤本棋谱,“赏赐”给了在翰林院当值的他。当时她强作镇定,只说听闻沈编修棋艺精湛,此谱或可一观。
云衡看着那朴素的布包,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轻轻接过,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鸡血石印章,石质温润,血色鲜艳,雕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伏卧小兔,正是云衡的生肖。印面空白,尚未镌刻。
“兔子……好可爱。”云衡拿起那枚印章,指尖感受到玉石微凉的触感,心底却涌上一股暖流。他竟记得她的生肖。这礼物不算贵重,却足够用心。
“臣偶然在坊市所见,觉得……颇为别致。”沈青樾解释道,语气依旧恭敬,却终于飞快地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又迅速垂下。
见云衡怔在那,他还以为是她不喜欢,便又多说了一句。
“殿下若觉得不喜欢,臣便下次再换一个……只是觉得,若无所回馈,心中难安。望殿下恕臣失礼之罪。”
云衡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把小印包起来递给芸香收好。
“沈编修有心了。”云衡握紧了那枚小印,指尖微微发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本宫……很喜欢。”
两人之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鸿沟。
沈清樾是特意来寻她的,听闻公主每到初一十五都要进宫问安,便特意寻了个由头留在宫中。
此时,两个人心里都有万千的话想说,他想问她在宫中是否安好,她想问他编修典籍可还顺心,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化作了这生疏而客套的对答。
情意藏在眼底,克制留在唇边。
宫墙虽冷,情谊不浅。
然而,他们却不知,这番看似寻常的相遇与赠予,尽数落入了不远处假山缝隙后,一双精明而世故的眼睛里——那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心腹,掌事宫女蘋姑姑。
蘋姑姑在那已经看了很久,年少而慕少艾,这样暧昧的气氛,她这样上了年纪的姑姑一眼看穿,她像一抹无声的影子,悄然退走,径直回到了太后的慈宁宫。
……
慈宁宫内。
太后正歪在暖榻上闭目养神,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听闻脚步声,她眼皮未抬,只淡淡问道:“何事?”
蘋姑姑上前,躬身在太后耳边低语,将御花园所见,一字不落地细细回禀,末了,添上了一句自己的揣测:“奴婢瞧着,公主殿下接过那印章时,神色……甚是在意。那沈编修,似乎也并非全然无意。只是两人守着礼数,未曾多言。”
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缓缓睁开眼,那双历经风霜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深不见底的算计。
她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平缓语调说道:“云衡这孩子,年纪渐长,心思也活泛了。本是好事。”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沉重的意味:“只是,如今东山陈兵边境,来势汹汹,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哀家听闻,那东山国主,新丧了正妃……”
她说到这里,便停住了,目光幽深地看向窗外,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边境线。
蘋姑姑跟随太后多年,立刻心领神会,低下头,轻声道:“太后娘娘深谋远虑,一切自当以国事为重。公主殿下……终究是金枝玉叶,享万民供奉,也当知……自身的责任。”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继续捻动她的佛珠,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话。
然而,慈宁宫内的空气,却因这寥寥数语,骤然变得凝滞而冰冷起来。一场关乎少女一生幸福的政治风暴,已然在无声无息中,酝酿起了它最初的漩涡。
两日后,公主正在书法把玩那小印出着神,眼里带着吟吟笑意,却听宫里传来旨意。
芸香看去,是太后宫里的黄门令。
公主殿下,慈宁宫懿旨。
云衡慢步走出来,心中有些疑惑,跪下接旨,未等多想,只听那黄门已经宣旨。
太后诏曰:咨尔云衡,皇帝嫡妹,毓秀宫闱,承钟鼎之庆;柔嘉成性,秉淑慎之德。幼承庭训,长沐皇恩,宜明体恤下情、顾念大局之要义。
今东山国主,雄踞北疆,威服诸部。仰慕天朝风化,特遣使臣,叩阙请婚,虔求联姻,以结永世之好,共弭边陲烽烟。此乃安邦定边、绥靖四方之良策,念尔身份尊贵,品貌端妍,堪当此大任。着以云衡公主,赐婚东山国主,择吉日举行册封大典,备办妆奁,遣使护送,前往和亲。命皇帝及有司,依制妥办,不得有误。
钦此。”
此诏一出,云衡全身发软,手脚发麻,直接摔坐在台阶上,一时眼泪充满了眼眶。
“公主殿下,此旨意已经送到陛下宫中了,请公主体谅太后娘娘的良苦用心啊……”
芸香看云衡如此,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旨意,而后送走了黄门令,再把云衡扶起来。
“殿下……好殿下,地上凉,快起来……”
云衡却伤心的紧。
“泱泱大国,竟然要用一个公主来和亲换取和平,当真可笑……我要去找皇兄问问清楚……”
……
紫宸殿。
云衡走到御案前,直挺挺地跪下,仰头看着她那身为帝王的兄长,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皇兄,云衡……不想嫁。”
皇帝刘衍放下朱笔,绕过长案,亲手将她扶起。
他的眉头紧锁着,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疼惜。“云衡。”他唤着她的名字,语气是罕见的柔软,带着兄长独有的无奈,“朕知道,东山国路远,国主年迈,委屈你了。”
“不是委屈……”云衡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只是抓住刘衍的衣袖,像小时候求他带自己出宫玩那样,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皇兄,一定有别的办法的,对不对?我们可以增兵?可以谈判?不一定非要……非要和亲啊!”
刘衍看着妹妹强装坚强却脆弱不堪的模样,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他何尝不想?
可他这个皇帝,坐在看似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边境的壓力,朝堂的博弈,国库的虚实,还有……临南王暗中的蠢蠢欲动。这些沉重的砝码,都压在了天平的一端。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揩去云衡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一如她幼时摔倒后他哄她那般。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云衡,你是朕唯一的嫡亲妹妹,朕如何舍得?但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朕绝不会让你受这份苦。只是眼下……朝局复杂,边境不稳,太后心意已定……朕……朕不能因私废公。”
他没有用冠冕堂皇的“江山社稷”来压她,而是坦诚了他的“不能”。这份坦诚,比任何大道理都更让云衡感到绝望。
她明白了,她的皇兄,并非无所不能。他护得住万里江山,却未必护得住妹妹一人的姻缘。
她最终没有再纠缠,只是慢慢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那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心死的凉意。
她对着刘衍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却也极其疏离的宫礼,声音空洞:“云衡……明白了。皇兄保重。”
然后,她便转身离开了紫宸殿,背影单薄而决绝。
刘衍就怔怔地望着她,手里紧紧按着东山国的折子,爆出青筋来。
此时他特别觉得自己无用,愧对自己的孩子,愧对自己的妹妹,十几年帝王当下来,为了这冰冷的皇位,他失去了一切……
回到公主府后。
昔日萦绕着欢笑声的精致殿阁,此刻静得可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心慌的寂静。地上零星散落着几片碎瓷,是一个不慎被打翻的茶盏,却也无人收拾。
云衡公主没有像外界想象的那样歇斯底里,她只是抱着双膝,蜷缩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身上那件她最爱的绯色宫装皱巴巴的,像一朵骤然失了水分的花儿。
她没有哭闹,眼泪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衣袖,一双总是亮晶晶的杏眼此刻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贴身侍女芸香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走近,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殿下,您从宫里回来就水米未进,这样身子怎么受得住?喝点茶吧……”
云衡恍若未闻,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过了好半晌,才用一种近乎气音的、飘忽的声线喃喃:“芸香,有些话,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说……”
芸香望着她这样子,心中跟着绞痛,她还记得,每次公主从宫外见沈大人回来,脸上那藏也藏不住的光彩,可现在,一切都碎了。
“嫁去东山国……和亲……”云衡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是带着倒钩,刮过她的喉咙,留下血腥气的涩痛。
她不是不懂“家国大义”,可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要是现在?在她刚刚窥见幸福可能模样的时候?
回忆至此,云衡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终于泄露出来。
她不是在怨恨皇兄,她知道他的难处。她只是……只是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将她所有憧憬都打入深渊的命运。
芸香看着她这般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跪在榻边,轻声劝道:“殿下,您别这样……或许……或许还有转机呢?窦司水她……她一向最有主意,您何不写信给窦司水,问问她的想法?说不定真能有什么法子?”
窦绥……
这个名字像是一点星火,落入了云衡一片死寂的心湖。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是啊,窦绥她那么聪明,或许,她会有什么办法!
“拿笔墨!”云衡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多了一份急切,“快!我要给窦姐姐写信!”
她几乎是扑到书案前,芸香连忙铺纸研墨。云衡提起笔,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她不管不顾,用力写下:“窦姐姐,见字如面。云衡遭逢大难,太后下旨,命我远嫁东山国和亲。皇兄虽不舍,亦无力回天。云衡心如死灰,然忆及姐姐智计,或有一线生机?姐姐深知,我心中……已有所属,实难接受此命。万望姐姐念在往日情分,费心筹划,救云衡于水火。此恩此德,云衡没齿难忘……”
写到最后,笔迹已是潦草不堪,泣不成声。她将信纸封好,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这是她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立刻!用最快的速度,送去淮北窦司水手中!”她将信交给芸香,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芸香重重点头,转身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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