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府官员大多为本郡子弟,有许多在城中都有家族产业,或多或少与异国客商都有往来。
市舶司没设立前,异国客商来到广府缴纳多少税银都由广府衙门说了算,虽说税银的数目户部都有定规,由各郡的官员按那数目来算计,但还与客商带来的货品及数目相关。
舟师海道当日也由广府的武官担当,没有市舶司,货品及数目便由广府官员说了算。
结果便是南来的异国客商极多,但广府缴纳的税银却不多。
户部将市舶司设立在广府衙门,朝廷派了官员来管事,但却在广府官员的眼皮下,广府官员进出都能探头看上一看。
稍有风吹草动,市舶司官员还在相商对策,广府官员们却已得了消息并传了回去。
本不该为人所知的消息不胫而走,让市舶司缚手束脚。
这也是李良宏向朝廷请求将市舶司搬迁至舟师海道的缘故之一:严防消息走漏。
担当异国客商首领不仅要有足够的银钱,还要有极为灵通的消息来路。
朝廷对异国客商的举动,所谓的客商首领定会花费心思去打听,连来龙去脉都理清,而后安抚身边的同族商贾,找寻对策。
市舶司挪到了舟师海道,远离了广府衙门,广府官吏不能也不便随意到舟师海道探看,便不能再窥探市舶司的事务,不能知晓市舶司的举动,便对之后的举措一无所知。
广府官员不能再提前探知市舶司的举动,异国客商便也失去了市舶司的消息来路。
这于寻常客商并无许多不利,但对谢赫这样自认为消息灵通的客商首领却大为不妙。
谢赫的驿馆在异国客商中极其重要的原因是:它本是消息传递处。
现下原本消息灵通的驿馆主人打听不到消息了,异国客商们都有了不安,谢赫不急才怪!
李灵钥的回答并不令谢赫满意。
谢赫鹰隼般的眸子盯着她:“阿曜,异国客商都是远渡重洋来到此间,官府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们格外关注。不是所有的异国客商都知事明理,因此我认为,市舶司做决定时,请先让我知道,我能给予一定的帮助。我相信有我相助,市舶司办理异国客商的公文和收取税银时会顺利得多。”
李灵钥早已知晓谢赫的异国客商首领这头衔是他自封的。
他欲借市舶司之势成为异国客商中真正的首领,赚取更多的银钱,就必定会设法来打通关节!
但她没料到他会这样明目张胆的要求插手市舶司的事务!
尽管谢赫以安抚异国客商为借口,但市舶司的日常事务就是与异国客商打交道,这就是想在市舶司插一只手,而后对来此的异国客商大加拿捏!
李灵钥想说:尊敬的谢赫,大周朝廷做何种决定,异国客商都不能反对,不能质问,只需按章办事。不必你插一手!
但话到了口边,她又改为:“谢赫所言并非小事,虽说谢赫是欲帮助市舶司,但市舶司的一切事务都得按朝廷的意思来办。我一小小通译,不能也不敢答应。但我会将谢赫的好意转达给市舶司上下。咱们但求尽力,至于结果如何,得听神主的意思。”
谢赫也知他过于心急,笑道:“那倒也是。”
停了一停,他看着李灵钥:“此间有异国客商将宝石早已交到了市舶司,到如今已有时日了,既不让他们前去办理公文,亦不让他们缴纳税赋,可就平白耽误了他们的生意。许多客商对你的不满,或许就是由此而来。”
李灵钥早知谢赫会问到此事上来,她微微一笑:“谢赫,未缴纳税赋便在大周沽售宝石,都是违背了市舶司律法,要受处罚的。那日我本在为他们办理,但朝廷忽然来了一纸公文:异国客商带到大周的珠玉宝石,都要等过了中秋节朝廷新的税赋文书来到才能办理。市舶司只能按令办事。但现下新的税赋文书还来到,我们也不敢擅自为阿拉义他们办理,还请担待。”
“这文书办不下来,亦可以算为阿拉义他们运气不好。实则他们来广府这许久了,若按律法办事,缴纳了税银,早便拿到了文书,只怕这时他们的宝石都已沽售完毕北去了。拖到如今都没能办完,是他们想得太多,不想走正道一心走歪路,这才撞在了朝廷的法令上,耽搁住了。在我看来这事不成或许也是神主的意思。神主若想让这事顺利办好,他们早就办完了;神主不想让他们成事,才拖延到如今。”
“珠宝税赋另办并非只是对他们,人人如此。现下广府所有的异国客商携带的珠玉宝石都没能缴纳税银办理公文,都要等到朝廷的文书来后,准许办理了,市舶司才会再次办理文书。”
见谢赫皱着眉思索,李灵钥接上一句:“莫非谢赫与阿拉义等人都担心他们带来的宝石会被市舶司吞没?那请谢赫告诉他们,阿拉义与阿德南交到市舶司的宝石都写了收讫加盖了市舶司的大印,朝廷认这笔账,宝石也不会遗失。真丢失了,阿拉义凭借收讫便能让朝廷赔给他与宝石同价的银两。等市舶司能办公文了,让他们拿了收讫与他们自身的海防文书来办好公文,缴纳了税银便可取回宝石。”
谢赫皱着眉:“莫非大周的朝廷对宝石要多收一重税赋了?”
李灵钥摇头:“我认为朝廷只会收该收税赋,并不想将来大周经商的异国商贾的财富都吞没,让绿洲的甘泉水干涸这种事,我们不屑为之。”
侍从送来清茶,李灵钥看了看,端起茶盏轻嗅,而后放下茶盏起身告辞。
谢赫意外:“茶刚送来,你就要走?”
李灵钥微笑:“谢赫的好茶我嗅过了,茶香很浓,多谢款待。这些日子市舶司杂事诸多,我们得赶着回去办理。我会将谢赫及各位客商的忧虑都告知市舶司。在我想来,市舶司也希望早日搬挪完毕,让异国客商能顺利缴纳税银,办好公文北去。”
停了一停,她接上:“大周有句古语:万事开头难。如今广府市舶司才算开头,有着千头万绪得要理顺,待得理顺了,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出了驿馆,胡易林与肖逸川牵来马匹,一行人上马离去。
走到城门左近,霍啸雨忽然勒住了缰绳避在了一边。
他对着身后挥了挥手。
李灵钥不知他为何如此,霍啸雨已在马背上伸过手来牵过她的马匹的缰绳,将她的马也牵到了路边。
“青祥、易林、逸川,你们将我与青曜围住。”霍啸雨的话声不高,他话音一落,胡易林与肖逸川驱马上前将李灵钥和霍啸雨拦在了身后。
李青祥虽不解其意,但也策马拦在了二人身侧。
他向四周望了望,不见有异,正要出言,却听霍啸雨轻轻“嘘”了一声,对着城门处示意。
李灵钥向城门望去,正见三名女尼穿出城门向着这边走来。
前两名女尼都年近四旬,后一名女尼却身形瘦小,极是年轻。
纵算那年轻女尼手托钵盂低着头,李灵钥也认出她便是陈星灿的姐姐。
她与霍啸雨对望一眼,一同转开头去。
过得一阵,肖逸川小声提醒:“她们过去了。”
二人再转过头来,三名女尼已自他们身边走过,向着那边去了。
霍啸雨看着她们再走远了些,才道:“她们时常出来化缘。易林,你去给她们些布施。”
这时三名女尼已走出去十数丈,胡易林跳下马背,匆匆赶了上去。
他赶到三名女尼身边,对她们合十行礼,而后说了句话。
三名女尼收住脚步,一同还礼。
胡易林自衣囊中取出几角碎银子,在每位女尼的钵盂中放下一角,而后又对她们行了个礼。
他立在路边,女尼们给他行礼并念了一段经文,而后才离去,胡易林才回来。
李灵钥虽背对着那方,但也是小心留意。
直至三位女尼走得不见踪影了,她才说出句话来:“陈族长让她出家,就不给她些银两?让她潜心修行?她也曾是陈家的小姐,是他的小女儿呀。”
李青祥惊异至极,看着女尼的背影:“那,那是陈家的小姐?星灿的姐姐?”
李青祥虽没见过陈家小姐,但陈茂兴请客及陈书怀嫁妹,他都去了,对陈星灿记得甚牢。
他看着李灵钥:“你没看错?”
霍啸雨叹道:“我已查过官府的人口籍册,她在陈姓籍册上已出家,在人口籍册上则被勾去了。我查看了勾去的原因:陈家报官,说她半月前在去外祖家途中失足落水,被江水冲走,没能救回来。”
李灵钥叹了口气,对陈家而言,这女儿还活着,但是已经死了。
没有真正让她失足落水,而是让她去他们能看管到的野庵堂修行,已算是陈家对她网开一面了。
李灵钥知晓陈家在别处还有亲眷,陈王氏的娘家就在潮州,陈家真担忧这位小女儿影响家中女儿的将来,让她去往外地存身也比在此间好。
可转念一想,岭南南海两郡对女子的名节都极是严苛,失去了清白名声,陈家身处别地的亲眷也未必愿意接了这位小女儿去,她已无处可去,才会被陈家送到野庵堂存身。
但听到陈家小姐在人口籍册上已落水身亡,李灵钥甚觉想不通,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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