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旌旗飒边城(下)

急促的马蹄声在王府门外停了下来,随即便有嘶吼声顺着夜风远远传了过来:“捷报!捷报!翼州大捷!叛军败退!”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不敢置信,直到照壁处出现三名报信者的身影,他们腋下夹着头盔,一手举着火把疾奔而来,满是血与烟尘的脸看不清楚长相,唯有一双双眼睛亮得惊人,边跑边吼叫着报捷。

所有人都怔住了,随即爆发出狂喜的喊声:“我们赢了?”“我们赢了!”“伍将军真乃战神!”“天佑大周!”

这一仗,翼王府上下皆抱了必死之心。伍将军率兵离去之前,他们以为和这些同袍是最后一面,没想到天佑殿下!果然肩负天命者,叛贼难以伤及分毫!

侍卫们欢欣鼓舞,景祯却反常地沉默,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甚至微微有些颤抖。传信的亲兵由远及近而来,他看到了他们身上战火的痕迹,盔甲上到处都是刀砍剑刺留下的坑洼,破烂得不成样子;三人各自挂彩,盔甲下的身体不知伤得如何,露在外面的,有一个少了一只耳,一个脸上一条横跨左右脸孔的狰狞伤疤,还有一个左臂软软垂在身侧,小臂上还有未拔掉的箭头,以后这条胳膊怕是废了。

传信兵尚且如此,前线的惨烈和伤亡可想而知,这些打小就被选入王府勤练武艺,以保护他为毕生使命的亲兵,虽从未真正上过战场,忠心却日月可鉴。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遵循当初入府的誓言,把性命交给了他。

他徐徐呼出一口浊气,眼眶发热。

伍将军的战力毋庸置疑,可王荣起事一定早有准备,八万如狼似虎的边防军,便是一人一刀也能屠了翼州,因此一定是有援兵,否则就凭翼王府这点人马绝无胜算。

是谁从天而降扭转战局?李元的兵马,还是兵部派来的兵?

传信亲兵转眼间已经跑至跟前,林笙等人立刻闪到一旁,好叫这些浴血归来的兄弟离主子更近一些。

晏晴亦悄然退开,这种仿佛电视剧中的场景她从未亲身经历过,看着那些血战归来的儿郎,她感佩不已的同时,也感到真真切切的庆幸。

眼下她亦是剧中人,如果今夜城破,随后会发生什么,简直不敢细想。

亲兵们激动地单膝跪在景祯面前,那名左臂中箭的亲兵仰脸高声道:“禀殿下,叛贼已退,前线大捷!伍将军带人打扫战场善后,随后将班师回府,遣属下先回来报信,请殿下勿要担心!”

景祯认出这名亲兵,正是前两日因看管陈悉致不力,被伍将军由校尉降为百夫长的白莽。此时他虽然左臂受伤,却斗志昂扬,一扫此前犯错受罚后的沮丧模样。

景祯上前一步,亲手将他们一一扶起:“这一仗你们辛苦了,伤亡如何?”

三名亲兵没想到殿下没先问仗怎么打赢的,却先过问兄弟们的伤亡情况,顿时热泪盈眶,白莽垂下头,哽咽道:“战死者…恐有半数。”受伤者不用说了,几乎人人挂彩。

现场俱是一默。

侍卫和亲兵,孩童时期便被遴选入府,这么多年每天一起练功,一起保卫殿下,彼此感情亲如兄弟,这个数字无疑沉重得令人窒息。

晏晴站在一旁,看到景祯垂下眼帘,黑色锦袍下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此时雪渐渐小了,雪粒打着旋儿落在他的眉毛和眼睫上,又迅速融化,要坠不坠,犹如泪珠。她的心猛地一揪,有一种奇怪的酸涩弥漫上来。

景祯足有半盏茶时间没有开口,俊美的面容冷肃苍白,身姿笔直,犹如一尊雕像。在场几十人,个个安静无言、面容哀戚,只余呼啸的风声呜咽着,将雪粒子吹得在空中翻滚不休。

景祯再次开口,沉声道:“林笙,记下,从本王私库拨银二十万两,抚恤阵亡亲卫家属。所有伤者皆精心医治,伤重不能再任职者,待愈后妥善安置,并赏银百两。”

大周正规军普通士兵一年军俸不过四两,千夫长二十两,五品武官也不过八十两。景祯定下的抚恤标准极为优厚,在场侍卫无不热泪盈眶,能动的都跪了下来,替战死的兄弟谢殿下恩典。

接下来,景祯细细询问战况,当得知前来驰援的骑兵将领手持通辽府边防军统领李元令牌,不由暗暗点头,心道今夜翼州能够险险守住,真是亏得李元星夜驰援,自己欠下他一份天大人情,日后必要投桃报李。

林笙等人稍事调息,体力恢复了七八成,立即安排人着手帮着安置尚未得到解药的侍卫们。张老头儿见他能走会跳,当即指挥他去昏死的乌格尔身上搜解药。

林笙很快搜出来三个寸许高的褐色小陶瓶,其中一个上绘黑色鸟纹,张老头儿打开一闻便眉开眼笑,先将其他两个陶瓶公然收入囊中,说拿回去研究研究,又从这个鸟纹瓶中倒出两粒药丸装入自己口袋,剩下的才交到林笙手中:“拿去一人一粒吃了。”

那药丸不过米粒大一颗,碧莹莹的绿色,一股清冽香气,跟先前林笙他们吃的那种大如花生又腥又苦的,简直不是同一个物种,真能解同一种软骨粉吗?林笙接过来,眉头一皱,心中甚是怀疑。

张老头儿瞥了他一眼,心下得意。他张千手有债必收,这装神弄鬼骗人的坏小子,还欠他那么多医药费,亮了身份也别想一笔勾销。能有混了黄连兽血的解药吃不错了,回头还要找他,加收一千两一粒呢!

林笙拿了搜出来的解药,倒出一粒先去了书房救公孙先生,其他侍卫互相帮忙,很快都搀扶着站了起来,有人便来请示景祯如何处置乌格尔这个刺客。

“将他关入牢中,给他治伤,别让他死了。等他醒了,本王要亲自审。”景祯寒声道。他心下明白,这个额纹狼目的异族并非刺客,而是要绑架他,背后主使是谁,他定要查得一清二楚,否则难以安寝。

乌格尔被恨毒了他的王府侍卫死狗一样拖了下去,翼州王府的私牢里还没有关过人,正好拿他去开个光。

诸事吩咐停当,景祯便朝青虎走去。

晏晴眉心一跳,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察觉到晏晴的脚步,景祯停下来等她,一回头,两人四目相接,景祯唇角微微扬起,是一个极清浅的笑,等着她走近来扶自己。

晏晴有些尴尬,她是不放心青虎,真的不是担心这位殿下走不动路啊!

腹诽归腹诽,却不敢说什么,快步上前来扶着他走,走了两三步,便惊觉他并不如看起来那般步履沉稳,而是身体滚烫,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下,歇一会。

可他还是坚持一步步走到了青虎面前。

青虎坐在床板上正在掸雪,看着俊美高华、贵气天成的翼王殿下一步步走来,晏晴亲昵地扶着他,不时望他一眼,脸上的担忧之色发自内心,两人站在一处,好似一对璧人,他心不由一痛,又有些释然。

看来阿晴亦对殿下有意。她不是被迫的就好。

可随即他又想起,她说过她不是这里的人,终究要回到自己的世界,若是她和殿下……那她还会走吗?

这般想着,整个人就有些失魂落魄,直到景祯来到他面前,向他深深一揖。他如梦初醒,惊得手忙脚乱,两手撑着想站起来,却是徒劳,只得坐着还礼:“殿下折煞小人了!”

景祯温言道:“青虎不必如此,你当得起本王一礼。今日若非你及时出手,此时贼人恐已得手,本王危矣。你于翼王府有大恩。”

青虎拱手为礼,讷讷不知回什么。

看着这个忠厚纯良的年轻猎户,景祯不由一哂。比起心思深沉的世家子,他更喜欢这样一眼能望得到底的寒门子弟,像青虎这样自幼长于山中的,更是清澈得如一眼清泉。

“以后,你在府中便跟着伍将军好生习武。”听到翼王殿下这般说,青虎紧张地握着弓,那缠在弓上的带子散在一旁,此前射出连珠箭时不便,他取下了带子,后来光顾着看晏晴他们那边情况,还没来得及缠好。

景祯看了那弓一眼,突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再看一眼,一怔,瞳孔猛地一缩,下半句“来日便是领兵出征也不在话下”便未曾说出口。

他整个人一顿,晏晴敏锐地感觉到了,视线便随着他移到了青虎手中那黑漆长弓上。

青虎还恍惚着,没意识到那把弓已经暴露在景祯的视线里。

晏晴心一沉。

她不知道那把黑漆长弓上有什么秘密,只看青虎每日万分仔细地用布将其缠好,即使在医馆里也极为谨慎,怕是不方便给别人看的,可此番竟然落入景祯眼中,会引起什么后果呢?她心中惴惴。

只听景祯若无其事地开口道:“这把弓委实不错,只是看着也有些年头了,扔了吧。回头本王给你另寻一把好弓,放心,一定配得上你的箭术。”

青虎下意识低头一看,整个人僵住了,脸色“唰”地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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