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两位主子一前一后进了屋,林笙兴奋地搓了搓手,情不自禁地把嘴咧到了耳朵根,下一瞬间他人就打了鸡血般弹跳着张罗起来,亲自去后院领银霜炭盆和汤婆子等物,又想殿下忙到现在还未曾用膳,晏姑娘走了不少夜路,想必也饿了,吩咐两个丫头速去膳房,要几个小菜并两碗热汤面送来,末了内心激烈挣扎了一番,遗憾地放弃了蒲桃酒,改要一壶烫得热热的羊乳。
虽说酒能助兴,可此时不同寻常,殿下必不肯沾酒。不饮酒也好,他之前中了软骨散,身子还虚着,且先拿羊乳温养着罢。
他前前后后屋里屋外,一溜小跑忙个不停,景祯看在眼里却不去管他,自顾在前头不紧不慢地走着,穿过正厅,又走过会客的暗厅,径直进了最里间的卧房。晏晴跟在他身后,越走越是迟疑,走到暗厅便止步,不愿往前了。
这里有张美人榻,凑合睡一晚也是可以的。然而景祯敏锐至极,她一停步,他立刻便回过头来看着她,他眉梢微微一挑,她心便“咯噔”一跳。
晏晴今晚是打着给他送晚膳的旗号,偷跑出去跟朱天余接头,虽然面上极力若无其事,但心里还是虚得很,被他这么一瞧,无端端就矮了半截,权衡一瞬,再不情愿,也还是再度迈开了步子。
见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磨蹭,头顶上就差飘着“我不愿意”四个大字,前两日控诉他软禁她的气势不知去了哪儿,景祯心下不由失笑。
他不是十五六的青葱少年郎,自是知道她怕什么。
其实她多虑了。
的确,以前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肯定,自己希望一个女子长长久久地陪在自己身边。
他亦承认自己想要她,但不是今晚。
叛军压境而援军未至,府里亲卫伤亡惨重,城中十几万百姓的性命重如山岳,全压在他一人肩头。
这大抵是他自母后去世以来,人生中又一个至暗时刻,这种情势下,谁会有洞房花烛的心情?
她不是发泄晦暗情绪的工具。这样对她也不公平。
不眠不休两日,他现在只是觉得无比疲乏,只想在她身边躺下,好好歇一歇。
可晏晴如何知晓他心中所想?她的脸色有点发白,只在他停步的时候抬头浅浅地看了他一眼,便立刻又垂眸看着脚下的地衣,虽然脚步迟疑,但到底还是跟上了他。
里屋还是那幅俗艳可笑的布置,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好在林笙和丫头们动作麻利,他们进去没多久,便送来了四只银霜炭盆,又在妆台上点上了一对银烛,几乎是立刻,屋内积存的寒意就被驱散了。
橘色的烛火轻轻摇曳,正映在妆台的铜镜上,照出屋内之人的身影。
铜镜里画面朦胧,只见他们的身影挨得极近,男子身形颀长英挺,女子娇俏婀娜,微微低着头,若只看她镜中那一抹身影,或可解读为不胜娇羞。
可现实中,她其实是木着脸拘谨地站在他跟前。他余光又瞟了镜中的画面一眼,遗憾地别开目光,看着面前的姑娘,试探性地抬了抬右手,感觉到她几乎是一下便绷紧了后背。
他一顿,手势一收,改为抬手理了理左手的袖口:“听婢子们说,你此前去给本王送晚膳。是不是迷了路?为何不叫个人带你过去?”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怔忪。
屋内没有旁人,他的话音回荡在自己耳边,说是温和都嫌不足,堪称温柔。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语气。
他周景祯这辈子,何尝对哪个女子这般小意过?
幸亏林笙此时不在场,不然他觉得自己这个主子,怕是以后再难在这厮跟前立威了。
面皮隐隐发热,心里却又有些隐秘的期待,说到底,他还是想看看她听了这话的反映如何。
然而她依旧一声不吭地半垂着头,只顾盯着脚下,屋内气氛一时便冷了场。
景祯其实压根无意追究她今晚私自出院子的事,既成了他后院的人,她便是王府的半个主子,这府里何处去不得?只要不是想跑出翼王府,她愿意怎么样都行。
他问她那一句,只是想打开话头。见她不为所动,一句话也不接,他心里未免有些失望,可又不知怎么再开口,心内好一番踌躇。
这未免有些可笑。他望着跳动的烛火,徐徐呼出一口气来,实在奇怪自己这是怎么了,何曾如此不善言辞。想当年他十岁时,在朝堂之上随父王一同接见外域使臣,当着百来位重臣的面,与其当堂辩论几十个回合,那时候也没有半分犹豫不决,大大扬了大周天威,父王龙颜大悦道“此乃吾子也”。
他一直以为自己称得上能言善辩,难道年岁渐长,反而口舌不利了?真是难以置信。
短暂地出了一回神,他决定还是得寻个话头再往下说。她这般拘谨,对他戒备颇深,虽然他累得恨不得马上躺下,也不能一进房,就直接上榻不是?
哪怕像当初在医馆,她不知道他身份时那般相处也好!虽对他不大恭敬,但她整个人是鲜活生动的。他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安静地站着,心里怀念的却是她此前顾盼神飞的模样。
屋内静得空气仿佛凝滞了,银烛“哔噗”一声,爆出一个灯花,虽然声音很轻,听在晏晴耳中,却犹如爆竹一般。她一颤,只听对面之人轻咳了一声,温言道,“阿晴,你与本王在医馆相处多日,彼此处得不错,本王允你可像之前一样,你我二人私下之时,大可不必这般生分紧张。”
此言一出,他心里豁然开朗。
是了,在医馆的日子,是他这几年来最松快的一段时光。除了林笙,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没人把他当作翼王殿下。没有翼王和皇子的身份束缚,他只是他,青虎和面前这个女子,也只当他是他,而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
大约是那语气太过真诚,晏晴忍不住抬起头来,和他的目光碰个正着。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在景祯的角度看来,灯下看美人,尤其在这漠北寒冬,暖意融融的屋子里,摇曳朦胧的烛火下,看着的是自己的心仪之人,心头感受极为异样。
她清丽的五官线条柔和得近乎妩媚,眼神楚楚,眸中只有一个自己,分外惹人怜惜。饶是对她的心意没有把握,在此情景之下,他也忍不住心中一荡。
他不知道的是,晏晴心中的震动几乎不亚于他。
她认识他这些日子,见过他很多副面孔。初遇在客栈染了风寒的狼狈、在医馆的隐忍和不动声色、在王府众人簇拥之下的居高临下,可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吸引了她全部视线。
橘色的烛光下,他面容俊美异常,虽神色坦荡、清冷自持,眸中却分明情意汹涌,胜过千言万语。
在这一刻,他和她之间的次元壁突然消融了,她瞬间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甜蜜,几乎是同时,她的心跳忽然加快,像鼓点一样敲击在耳膜上。
她脸颊微微发烫,心中警铃大作,恨不得立刻转身离开这方让她慌乱窘迫的空间,可脚下却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她凭着本能慌乱地移开目光,却正看到铜镜中的一对身影,姿态缱绻地站在一处。
她整个人僵住了,犹如醍醐灌顶。
17岁那一年的夏天,她到学校拿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J市一中的操场上,黄昏的微风拂过枝叶繁茂的梧桐树梢,一轮夕阳徐徐没入地平线,对面的大男孩紧张地看着她:“晏晴,我,我喜欢你。从高一开始就喜欢你了。”那时候,她同样听到了胸腔中擂鼓般的心跳。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然后他北上求学,她留在J市,这一段青涩初恋只维持了不到一个学期就无疾而终,然而,并没有遗憾,偶尔想起,尚余丝丝清甜。
回忆起当时的心境,看着眼前的男子,她难以置信地扪心自问,我竟然喜欢上了他吗?是什么时候动的心?
一个时辰前,朱天余的警告言犹在耳,叫她千万离这个封建王朝的皇子远一点,当时她只当个笑话听,这打脸未免来得太快了些!
“殿下,晏姑娘,膳食来了,是否摆膳?”英子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打破了二人之间涌动的暧昧,晏晴不着痕迹地退了一小步,几乎仓皇地别开脸去,景祯亦恢复了平日的神色,淡淡道:“摆吧。”
一盘笋炒鸡丝,一碟杏仁松蘑,两小碗牛肉汤面并一品热羊乳,拿一只半尺高的银瓶装着,配两个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银盏。
里屋没有用膳的桌子,英子要去次间搬,景祯挥手阻止了她。送来的吃食不多,摆在临窗的小几上便可。
待英子手脚麻利地摆完膳退下,景祯便先在小几一边坐下,示意晏晴面对面坐。晏晴心事重重,也不扭捏,依言落座。
若是翼王府诸人看到,怕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如今天底下有资格与翼王殿下坐在一处用膳的除了陛下,就只有未来的翼王妃。唔,景瑜勉强也有这个资格,毕竟他如今也是皇后嫡子。
晏晴这么一坐,分明便是僭越,若被大周御史看到,大抵要把她归作祸国妖姬那一流,骂得她悬梁自尽才好。
可这两人各怀心事,均未曾在意。晏晴是不知道自己坐得多么惊世骇俗,景祯则是无意去想。他此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似乎从未想过用礼数束缚她。
一顿便饭,两人吃得潦潦草草,心猿意马。
肥肥的一章,告别2020。小天使们新年快乐,2021再见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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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空翠湿人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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