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种后宅阴私,公孙先生表情严肃得像在讲经论史:“王荣之父王鹏若还在世,今年当是六十有五。他正值壮年便意外身亡,死因是操练兵马时不慎坠马被踩断脊骨,塌上拖了几日便咽了气,死时还不到四十岁。”
“王鹏生前子嗣不丰,一妻二妾仅在他三十四岁时给他生了一子一女,王荣乃正妻田氏所出,一妾柳氏无所出,另有一妾吴氏生下庶女王倩就暴病而死。因妻妾二人分娩之日相差无几,因此坊间一直有传言,说是其实当年生子的乃是妾室吴氏,田氏做了手脚在吴氏分娩后将她害死,将其子据为己有,当作嫡子养大,后待王鹏身亡,田氏上表朝廷,推举不到七岁的嫡子王荣继承了世袭镇国将军爵位,不过王家乃是降等袭爵,先祖获封镇国公,传了百年至今,王荣只受封三等游击将军。到得他十六岁便正式接手边防军,成为王家家主。”
乍一听,不过是高门大宅中常见的桥段。偌大的氏族、世袭的爵位要传承,碰上主母生不出嫡子的,常有以庶子记在主母名下充作嫡子;有时运道太差连庶子也没有,便从亲族中物色合适的男婴过继,这些都不算稀奇。王家这事引起公孙先生注意的倒不是什么李代桃僵,而是这妾室吴氏。
在大周朝,正经纳的妾也不能上族谱,除非生育子女,才能记入族谱待百年后享受香火,王家家族虽大大小小十几个分支,但往上溯源都出自同一个先祖,故而每支都供有一本一模一样的王氏族谱。公孙先生虽看不到王荣这一嫡支的,但却想法子看到了其他两个败落分支的族谱,在王鹏所娶妾室这一栏,有一支记的是吴氏,另一支记的却是邬氏。
邬乃胡姓,确切地说,是乌孙王室之姓。
有钱能使鬼推磨,公孙先生平日抠抠搜搜,关键时刻却绝不吝啬,漫天撒钱,使了大把的银子又许了丰厚的承诺,撬开了那家记着“邬氏”的老太太的嘴,得知王家这族谱确实有问题,吴氏是假,邬氏才是真,她也确实是乌孙贵女。
“那会儿我们家还没败,逢年过节也是要跟着我家老头子进将军府里磕头的,那邬氏闺名一个雅字,养在后宅从不出门,就喜欢我们这些人陪她说话凑趣儿。她生得妖妖娆娆,百合花似的小脸儿,一双眼珠子碧蓝,笑起来叫人心颤,听下人嚼舌,说她还是个什么公主哩。王老将军宠她得紧,几乎言听计从,对外只说是姑苏吴氏,不敢叫外人知道他纳了个异族女子作贵妾。”
老太太如今虽落魄,早些年也做过当家主母,对那些妾啊通房啊有着天然仇恨,说出的话也很是刻薄:“当年那邬氏怀了身子,老将军乐得什么似的,给了各家许多好处,叫我们族谱上记吴氏。后来听说那女子难产时没保住命,留下个闺女就死了,也不知埋在了哪儿。不过是个胡女罢了,我家老头子懒怠为个死人再改族谱,待到没几年王老将军也过了世,这事儿便更是没人追究了。”
这年头对于血脉香火极为看重,改族谱是大事,是以公孙先生稍一沉吟便信了。为保险起见,他又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个曾在王家伺候的老嬷嬷,据说当年曾专门为两位如夫人做小灶上的饭食,几年前年老后才归的家。这嬷嬷也证实了先前那老太太的话:“姓邬还是吴,老奴实不记得了,但雅夫人确是酷爱吃羔羊肉,放点盐清水煮煮就能吃一盘子。每日三餐必佐以新鲜羊奶,还常派贴身丫头到灶上拿剩下的羊奶回去沐浴呢。为这个,柳夫人总背后编排她,说她一身雪白皮子好似剥了皮的羊,一身羊膻味儿。”
两人的话对上,公孙先生心里有了计较,才敢禀告景祯。虽邬雅是不是乌孙王的亲妹,尚来不及去西域求证,是乌孙王室贵女却能够肯定,绝不是王家对外所称的姑苏吴氏。
须知西域送到大周和亲的王女,除了皇帝,有谁敢娶?景祯记得父皇后宫曾有三四位西域来的公主,尽管都不大受宠,可也封了二品、三品的妃位,这镇守大周西北的边将,撇了世袭的爵位,不过三品武官,竟然敢纳西域王室之女为妾,这得多大的豪胆!
景祯猛地把茶盏搁在桌面上,太阳穴突突地跳,按压数下才有所缓解,他长呼出一口气:“先生,王家有反意久矣,绝非一天两天了。”在他之前,西北从未封过王,所有边防事宜全依赖王家,便是太昌府尹这个文官也须礼让王家三分。王家一家独大,看来早已生了异心,和西域暗通款曲,对此父皇竟似一无所觉,实在叫他不知说什么好。
年幼时父皇曾抱他在膝头,手把手教他看舆图,将那翼州点了又点,告诉他那是大周的咽喉,须重兵把守。可若替大周扼守这咽喉的本身就是一条披着忠犬皮的恶狼呢?
民间尚言“子不言父之过”,更何况他的父亲乃是大周之主,哪有他置喙的余地?事到如今,若恶狼暴起反噬,他既身为翼王,在自己的封地上,除了拼了这条命,于公为国尽忠、于私为父尽孝,根本就没有别的路可选。
王家,乌孙。他把这四个字在齿缝间狠狠咀嚼,舌尖似乎都有一丝血腥的味道。
“殿下,羯秣人祖先乃是乌孙奴隶,虽是从乌孙逃出自立一族,但过去这么些年,和旧主重新合作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些羯秣人无故聚集在翼州城外,来得蹊跷,不知是乌孙授意还是王家授意啊。”公孙先生忧心忡忡,搁往常区区一个羯秣族他们还不放在眼里,可若是跟王家或是乌孙结盟,那可真就是雪上加霜。眼下人手不足,偌大一个翼州拉网式搜索暴徒尚未完成,还不知有没有羯秣族的漏网之鱼。
景祯问:“发往通辽边防军的借兵函可有回应?发往兵部的折子可有回应?”
公孙先生默然。
发出去的信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景祯心一沉。怎会如此?信函发出已过三日,难道通辽边防军统领李元竟连祖父的面子也不给?这等大事,兵部若知情亦不敢轻慢,更不该毫无反应,是被人截了消息还是另有隐情?若是如此,眼下真是万分凶险了。
“请先生速再拟折子发往临阳,绕过兵部,以我的名义直接呈送父皇,就弹劾王荣陈悉致勾连贩卖兵器至西域、赈灾不当以致翼州暴乱,恳请父皇即刻发兵翼州,将王荣、陈悉致二人革职查办,另派大将接手翼州边防军。”景祯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沉声道。
“殿下,兵部的暗册和工部锻造司的记录我们尚未拿到,案情缺了关键的证据,未经大理寺定罪,若是直接捅到陛下那里,这不合规矩,将来殿下恐为言官诟病啊。”
自己那些昔日同僚的德性,公孙先生实在太熟悉了,越是高官他们越喜欢参,若是皇族更佳,如能青史留名,死谏亦在所不惜。殿下将来是要御宇登极的,可不能在谏官笔下留下任何骂名和污点。
“事急从权,太平盛世听谏言,凶年乱世当独断。此时若还畏首畏尾顾忌名声,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景祯语气不容拒绝,明明站在阳光照射之处,却满身肃杀之气,若是此时临阳京城那些故人站在他面前,大约也要惊诧于他此刻的模样。
面容冷峻,目似寒星,沉着得似一个即将领兵出征的年轻将领。
公孙先生略一思忖,便觉得是自己着相了。想想也是,陈悉致犯下此等大罪,是一定要即刻夺职法办的,可一旦王荣也狗急跳墙,八万边防军姓周还是姓王真不好说,若无外援,翼州覆灭即在顷刻之间,还谈什么辅佐主子上位登极!首先大家都得有命活到那时候。
又觉得殿下进益神速。原先活在云端上不食人间烟火,未免有些不接地气,如今在这苦寒边塞磋磨了一年,眼见得迅速成长起来,益发有主见,实乃大周之福,萧娘娘在天之灵有知,必也会极欣慰罢。
他办事亦不拖泥带水,当下走到书桌旁铺纸提笔,“事不宜迟,老夫这便写折子上奏陛下。”
一边又忍不住絮叨:“折子到临阳,不分昼夜跑马也要三日,待调兵集结前来,至少还须七日,殿下啊,咱们不能轻举妄动,而今之计只能一个拖字。”拖到大军前来,能有和边防军的一击之力才行啊。
兵部、工部,该查的更得往下查,搜集证据的速度还须再加快才行。
公孙先生奋笔疾书,景祯满腹心事,书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晏晴孤零零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喊了两声都没人应,还以为先前林笙指错了地方,正要转身离开,厚厚的黑缎金丝门帘一动,一个衣着朴素、面相极淳朴憨厚的老者半个身子探了出来,疑惑地问:“哪个不知礼数的在此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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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梦里身是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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