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落英逐流水(下)

萧相和翼王府自有隐秘的信息通道,比八百里加急更快。若是兵部议定出兵西北,陛下一旦准奏,萧相必定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立刻就会把将帅何人、兵种兵力分布等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景祯,可到目前为止,景祯并未收到来自萧相的只言片语。

再说时间上对不上,如乃兵部调兵,此时应该刚从临阳出发不久,断无可能插翅一般日行数百里。公孙先生从兴奋中冷静下来,他是谋士,善于分析形势,对于兵马一事,确实不如伍世煊精通,故而未再多言。

景祯坐在交椅上,屈指一下下轻扣桌面,忽而面露喜色:“若非兵部下令移防,难道是李元的兵?”他还在医馆之时,就向萧相写信,托他向通辽府边防军统领李元借兵,李元的驻地离翼州约莫三百多里,如此行军速度倒是能说得通,也能解释为何萧相从临阳给他的回函追不上这路兵马。

伍世煊和公孙先生听了这话,都表示认同。若真打起来,他们的对手可能是王家军,亦可能是来自西域的饿狼,总不该来自南方。

书房的气氛一时松快不少。不管怎样,手上有了兵,才有底气在这大西北清理门户,同王荣斗上一斗。

赵明兄弟二人所报天使离开昌州返回临阳一事,也让他们大大松了口气。天使轻车简从来得突然,走得更突然。这么一联系,陈悉致昨夜驱赶灾民的举动,就有了合理解释:此人可不是突发什么疯症,而是必定提早知道了天使要来,冒险在城外清场呢!

天使要驾临,连翼王府诸人事先都不曾得到准信。当然,可能因为景祯暗中已到翼州一事,宫中并不知晓,以为他车驾还耽搁在半路上,故而皇帝并未直接下旨到翼州王府。

总之,陈悉致在朝内必有高人相助,连这等机密都能提前知晓。只可惜他弄巧成拙,反犯下弥天大罪,上头再有人保他,也不可能翻身。

昨日天使突然返程,说明陛下先前对翼州灾情和陈悉致已经起了疑心,除了引发灾民暴~乱之罪,他们手中还握着许多他贪赃枉法、私通西域的证据,只待不久之后敬呈御览,好好清算。

公孙先生想想都冷汗直流。若此前殿下未曾授意他向兵部发急函,言明翼州灾民围城以致地方局势不稳,请兵部出兵相助,从而引起朝中对陈悉致赈灾功绩的怀疑,等天使果真携恩旨前来翼州嘉奖,陈悉致却因犯事被圈禁,岂非当场打陛下的脸?将来史书上一个识人不清的骂名怕是跑不掉了。

就算他们将来能把陈悉致的罪状梳理清楚又怎样?陛下的面子横竖是找不回来了。儿子让爹丢了脸,难道当爹的还会夸儿子能干本事?更何况天家薄情,圣心难测,陛下心里还不知怎么猜忌殿下呢。

亏得殿下这一招险棋走得及时,不然真是被动万分。

真是后怕呀,这一环接一环的,哪个环节出了岔子,都是对他们大为不利的局面,可竟然有惊无险!公孙先生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喃喃道:“殿下不愧是真龙之子,这运道真是没的说。”

伍将军既来了,便取了翼州城的舆图在桌子上摊开,把城内布防情况一并向景祯禀报。陈悉致的人手折损大半,剩下的斗志全无,都被缴了械羁押在一处。翼王府里眼下除了景祯贴身的几个暗卫和两百普通护卫,其余一千八百人尽数派了出去。可以说,翼州已被翼王府强行武力接手,然而情势依旧十分不乐观。

一城主官突然被夺印圈禁,每日城里多少大小事情需请主官决断示下,在援兵未至、景祯还不能公然露面的情况下,伍将军和公孙先生下发政令都名不正言不顺,城内可谓群龙无首,要不了多久,翼州官场就要先骚动起来。翼州城刚经过雪灾,恐慌情绪本就还没过去,加上昨夜突发城门血案,兵丁四处奔走挨家挨户搜捕暴徒,百姓已然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今日街面上店铺大多紧闭,行人寥寥,若不尽快平息事态,城内恐要生乱。此为其一。

翼州城内发生如此大事,城外边防军在城内亦布有耳目,王荣此时肯定已经得了消息。陈悉致和他关系匪浅,陈悉致出了这事,王荣若要强行干预,八万边防军在城外虎视眈眈,拿下翼州不必费多少力气,就他们这点兵,绝对撑不到援兵到来。此为其二。

伍将军说完,三人神色凝重。公孙先生闭目不语,片刻后突然睁开道:“殿下,某赌王荣不会立即出兵。”

景祯立即道:“先生有何高见,请讲。”

“王家有反意久矣,而陈悉致却只想经营仕途谋升迁,两人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虽沆瀣一气合伙做这倒卖废旧兵器的生意,私下却不可能有什么过命的交情。再说陈悉致那种私心极重的小人,根本不会轻信别人,王荣也未必瞧得上他。此番陈悉致犯的事无可挽回,已然是颗废子,王荣显然所谋甚大,只要不影响到王家的大事,他绝不会轻易为陈悉致出头。”

“若非如此,昨天夜里城门外就该是边防军在清场,而非陈悉致自己的亲兵了。”天使到来嘉奖翼州主官,他陈悉致升迁不升迁,跟王家有什么关系?陈悉致无奈用自己的人清场,定是王荣一开始就摆明了袖手旁观。

伍将军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禀殿下,末将方才审问了陈悉致的亲兵统领,此人吓破了胆,竹筒倒豆一般什么都说了。他说他们此前还去了城外戈壁清出场来,预备安置灾民,忍饥挨冻耗费了一整日,所有人手和所出之物,都出自知州府,边防军一个人也不肯出,亲兵们都怨声载道。”

景祯轻扣桌面,肃然道:“若情况如二位所言,那是再好不过,不过王陈二人牵扯有多深还未可知,他会不会为陈悉致出头也不能肯定。还请将军密切关注边防军一举一动,严加防范。”

伍将军领命,景祯对公孙先生道:“本王不便出面,王府也人手空虚,总归不能让城里再乱起来。先生可速派人去昌州,请府尹孙黔生前来翼州主持政局。”

这个想法和公孙先生不谋而合,他精神一振,考校一般问景祯:“殿下,孙黔生这老匹夫也是条老狐狸,他与陈悉致在官场上守望相助,有师徒之谊,废旧兵器买卖之事,他恐也牵扯其中,查清两人纠葛之前,按理应当避用此人。再说他资历深厚又年长,滚刀肉一般,殿下您不能露面,若是某和伍将军弹压不住他,当如何处置?”

景祯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道:“他不敢。他亲眼看到天使离去,必已明白陈悉致已失去圣心,加上昨夜之事,陈家大势已去,陈悉致倒台无疑。你透露消息给他,陈悉致犯下的死罪不只昨天夜里这一条,他孙黔生若想明年安安生生致仕,就好好配合行事。他这把年纪死不足惜,本王记得,他膝下只有一个嫡子,名孙又宁,年三十二,资质不好不坏,去年起就在礼部上下打点,意欲谋取从五品员外郎之位,当爹的再混不吝,总该想想儿子的前程。”

公孙先生闻言,岂止老怀大慰,他郑重站起来拱手行礼:“遵殿下命,某这就叫人去办。”

一时大事商议已定,抬眼看窗外日头已经很高,转眼到了用膳时间。书房外,林笙已经等了有段时间,瞅见伍将军和公孙先生一前一后出来急匆匆离开,才敢进来复命:“殿下,晏姑娘已经安置在侧院了。”

景祯神色淡淡,点头表示知道了。林笙偷瞧主子神色似乎并不如何上心,忍不住问:“那院子小灶都是现成的,属下方才已叫人送了食材炊具过去,主子是否过去用午膳?”

景祯此刻满脑子都是政事,确实把安置晏晴这事儿忘在了脑后,冷不丁听林笙提起,他略一思忖,道:“也好。”诸事方才已经安排下去,横竖中午要用膳,此时抬脚过去看看,也不耽误什么正事。

从书房到那个侧院走路尚有一段距离。林笙本来雀跃地跟在主子后面,见殿下在前面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不是去看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而是去看一棵树、一盆花一般平静,他忍不住沮丧起来,心里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唉,果然,殿下只是为了报恩。晏姑娘这会子也不知道想通了没有,若还是那副不开窍的模样,他的小主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啊啊啊啊!

一盏茶功夫之后,景祯站在侧院的正厅里,抬眼打量着四周的布置,微微皱了皱眉。这千真万确是他头一次进自家王府这个一直闲置的侧院,他一贯喜欢房内摆设清雅简洁,可这里的家什从造型到颜色皆轻佻浮艳、各色珠光宝气的玩意儿也让他感到不适,通通有一种暴发户般的俗气。

晏晴:怪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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