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众鸟高飞尽(下)

陈悉致如同被人当头棒喝,一铁棍子打得懵了,待反应过来,再忍不住,扑到张之平身上厮打他:“狼心狗肺的羯奴!本官待你,比起亲生子也不遑多让,你竟串通外人这般害我!!!”

张之平,不,古尔曼,并不起身,抬臂一抡就把他甩到一旁,冷笑道:“待我如亲子?小人如何敢当?不过是你养的一条狗而已。”拱手向王荣道:“请将军连夜审讯此人,他极狡猾多疑,账册平时从不假他人之手,奴在他府上二十年,也未曾摸过账册半分。”

陈悉致挣扎着立起,面容扭曲,眼珠赤红,瞪着这曾视为心腹的异族家奴,恨不得生啖其骨血。

军师曹良是个年约六十岁的老者,身形干瘦,腰背笔直,面上生得一只令人过目不忘的鹰钩鼻,眼神也如鹰隼一般锐利。

他征询地看一眼王荣,见其微微颔首,便开口道:“陈大人,就凭您这惹祸的本事,往后大周再无您容身之地。听闻尊夫人和令嫒已经不幸辞世,事已至此,您再多作挣扎也无益,不如痛快说出账册下落,王家军自会护住令郎,还有您。”

陈悉致浑身抖得像打摆子一般,眼神发直,忽然吐出一口污血,面如金纸,人直直地倒了下去,后脑“咚”地一声砸在地上,也不知磕破了没有。

王荣探首往前一瞧,“啧”了一声:“这就晕了?这厮无德无行,气性倒大。”吩咐曹良:“拖出去先治着罢,待醒了之后,再撬一撬他的口。”

见古尔曼仍单膝跪在地上,便道:“你也起来吧,唉,这事儿闹的,不怨你。这些年你尽职尽责,做得很好。”惋惜地叹了口气,“姓陈的既贪婪又好大喜功,一心想往上爬,好不容易养熟了。本来他若是能替了孙黔生主政太昌府,我王家军还能在这边陲再蛰伏十年。可惜啊可惜——昨夜若不是乌格尔冒进,也不至闹到这般地步。”

古尔曼仍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奴斗胆,向将军求一个恩典。”

王荣道:“你说。”

古尔曼磕了个头:“陈悉致的嫡子陈慎,年方十二,一向跟随其母起居,生性天真纯良,与其父并无相似之处。他已失母,父亲亦不能再照拂于他,稚子无辜,恳请将军容奴抚养此子。”

王荣的表情有些奇异:“古尔曼,你可想好了?这孩子年岁已不小,日后若是知晓内情,他和你便有血仇,怕是要来杀你。”

古尔曼毫不犹豫地道:“养一日算一日,将来便是他要杀我,也罢。”

王荣大笑,对曹良道:“我就说,古尔曼不是一般的大漠苍狼。他是最称职的卧底,也是最多情的下属。没有人性的手下,再勇猛也只是一把利刃,劈敌人的时候痛快,也得防着他被人抢走,反来弑主。像古尔曼,他有自己的感情和行为准则,我永不必担心他的忠诚。”

曹良面露微笑,看古尔曼的表情竟有几分慈祥:“老夫自诩眼光精准,可挑了十来个小子,倒不如将军您亲手挑选的这一个。”

王荣脸上显出几分自得,对古尔曼道:“便如你所愿。你先下去安顿好这孩子,再来复命。本将还有话问你。”

古尔曼大喜,感激地将右手按在左胸,深深地低下头去,随即站起来离开了大帐。

帐内只剩下王荣和曹良主仆二人。曹良对王荣道:“乌格尔这个刺头,将军打算如何处置?”

王荣脸上的神情随着古尔曼的离去阴沉下来,闻言冷冷地道:“这狗胆包天的羯奴!竟敢妄自派族人混入灾民冲进翼州烧杀抢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曹良道:“西域诸国今年遭雪灾严重,商路断绝,往来的商人绝迹,牲畜又冻死饿死无数,听闻沙漠里连狼和沙鼠都打没了,羯秣族抢不到他们,焉能不把主意往别处打?他们本就都是恶狼崽子,一旦有丁点机会,让他们看着翼州这块肥肉不动口,难。倒也不怨他。”

王荣神色更怒:“军师何必替这羯奴说话?羯秣全族不过数千人,难道我王家还养不起?既阖族投入我帐下,又不听指挥擅自行动,便是杀了这羯奴又如何?”

曹良一怔,惊道:“万万不可,羯秣族骁勇善战,人人可以一当十,翼州迟早要取,他为先锋,为将军探探路,有何不可?当然,擅闯翼州自是犯下大错,将军不若小惩大诫,命他戴罪立功,岂不两全其美?”

王荣咬牙冷笑:“这也太便宜了他。都似这般想着闯了祸再立功抵罪,用不了多久,军心必散,这么粗浅的道理,军师难道不懂?这羯奴闯祸的能耐通天,又没那个本事全身而退,折了十几个族人在城里头。现如今翼王府接管了翼州,若被他们发现尸体异状,查到与羯秣有关,再查到我们与其关系匪浅,到那时,哼,便是剐了这羯奴也于事无补!”

曹良忙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趁周景祯不在翼州,速去城里善后,老夫愿替将军走一趟!那乌格尔,眼下真真杀不得,还请将军斟酌!”

王荣看了一眼曹良,忽而道:“方才本将的话,军师看来未曾听入耳。乌格尔就是把无情的刀,握在谁手里便为谁杀人,说白了,只图一个利字,再骁勇又有何用?还得日夜防着他反噬。依本将的意思,不如宰了这羯奴,其余族人赶回戈壁吃风喝雪去。”

曹良跟随王荣多年,岂能不知王荣真动了杀心?他本是王荣之父王老将军的幕僚,从王荣少年时便随侍左右,眼看他一步步成长为手握重兵的王家家主,于他虽有半师之恩,如今却也不敢在他面前拿大,眼见少主越劝越火,便不再多言,只待他怒火稍平之后再来斡旋。反正他打定主意,羯秣乃一支奇兵,日后还有大用,决不可轻易弃如敝履。

大帐外,亲兵恭敬地请示是否可以送来膳食,两人的谈话就此中止。原本王荣当留曹良一同用膳,但今日俩人起了争执,王荣心里有火,便不曾留他,任由他告退离去了。

曹良急匆匆出了大帐,无心回自己的营帐饮食,而是直奔大营最西北角羯秣人的营地。羯秣人二十日前阖族来投,但老弱妇孺不可能安排入大营,皆在离此地十几里的戈壁里头,寻了个背风之地扎下营来苦熬日子,如今在边防军大营里的不过二百来个精壮男子罢了,首领乌格尔虽领了个校尉的虚衔,但在王家军中极受排挤奚落,众将士嘲他也就相当于两个百夫长,背后都唤他“两蛮子”。

羯秣人的三十多顶营帐在边防军大营中可谓独树一帜,因它比别处都破烂些,且帐顶上皆挂着奇奇怪怪的装饰,大多是森白的兽骨,在蓝黑色的夜幕下亦相当醒目。

王家军军纪严明,营里处处哨兵卫兵,连伙房前都有两个站岗的。可这里不比别处,看起来规矩全无,连少主乌格尔的营帐前也无人值守。但曹良知道,若是外来者有任何挑衅之举,这些横行沙漠的恶狼崽子立刻就会从各自的营帐中蹿出来,一口咬断来犯者的咽喉。

这就是为什么众将士只敢背后嘲笑乌格尔的原因。上一个当面挑衅的,被他单手拎上了比武台,刀都未出鞘,便打了个半死丢了下去。

曹良谨慎地走进了乌格尔的大帐。帐内灯光昏暗,四壁挂满了各种猛兽的皮,连气味都透着别处没有的血腥,一名身着狼皮的虬髯壮汉坐在阴影里,面前是一大盆煮得半熟冒着热气的羊肉块和一瓮酒。

此人听见曹良进来的脚步,只掀了掀眼皮撩了他一眼,然后便面色阴沉地盯着前方的一张熊皮发呆,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一柄削羊肉的银刀。

“校尉,翼州之事,不解释一下吗?”曹良在他面前站定,淡淡地道。

乌格尔缓缓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曹良,帐内油灯的火光一跳,只见此人约二十五岁年纪,满身肌肉贲张,一头卷而粗的短发,面目轮廓极深,卷曲的胡须像一团褐色的钢丝,浓眉下的眼睛精明深沉,而他额头正中央竟纹着一只滴血狼眼,碧莹莹的眼珠噬血地盯着眼前人,似乎下一秒就要化身为恶狼。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曹良依旧感到那邪气的狼眼让他极不舒服。

“军师大人,你是将军派来质问我的吗?”出人意料,他的大周官话说得堪称不错,声音也比外表年轻一些。

“质问?校尉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点。”曹良冷笑一声,“擅违军令,派人潜入翼州闹事。若没有你横插一杠,城外灾民未必闹得起来,翼州知州也不会换人。小子,你一个举动毁了王家几代人苦心布局的棋局,竟还有心情独自坐在这喝酒吃肉,难道不知等待你和羯秣族的将是什么?”

各位亲,大家都复工了吗?

我已经复工两周了,可娃们还在家没上学,跟先生轮流请假在家看孩子,真是鸡飞狗跳又酸又爽。说实话,上班比在家看孩子轻松多了:(

下面要写战争了,这一卷写了太久,终于可以翻开新篇章。亲们,下一卷“大漠迷情”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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