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云间,夜幕如深海倒灌,厚云翻涌,吞没又吐出那孤独的月亮船。海城看不见星星,与月亮作伴的只有林立高楼内方形的不灭灯光。
办公室内,一众集团总部来的评估人员落座,犀利的目光汇集成具有压迫感的网,集聚在汇报人江欢合身上。
这一切都源于他们公司万众瞩目的新游戏崩了,原本负责人甩摊子卷款跑路,游戏需要全线大改,评估人员现在来考察项目有无继续下去的必要。
江欢合深灰西装,无框眼镜,标准的肩宽腰细腿长,那股散不去的社畜味难掩清纯,反而给他带上一种束缚在规则内的乖顺。
他用一副惯有的平静脸说道:
“接下来我将针对本项目财务状态及未来发展预测进行进一步阐述。”
江欢合翻页,[感谢聆听]这几个大字位于PPT中间。
窗外月光被乌云遮盖,会议室落针可闻,气氛降至冰点。
总部来的中年监事抱臂眯起眼睛。游戏公司杨总狼一样的眼睛压着眉看他,好像在说现在这个关头你在搞什么?
又来了又来了,这几天文件莫名消失已经够头痛了,怎么现在还出现PPT腰斩一半的情况?
中年监事手指敲击桌面:“小江啊,你们项目组一整年的心血都花在这个游戏上,你也知道重要性,这样的错误,我想还是做得不够认真。”
杨总瞪了他一眼,抬手示意会议暂时中断,对监事笑道:“组里新来的研究生,跟着项目从头到尾做了一年,解决了不少问题,本想着给个机会让他表现,真是见笑了。”
不愧是杨总推出来做汇报的人,江欢合几乎是面不改色,趁这点时间从备份中找内容,工作账号里都是被腰斩后的PPT,他感觉自己职业生涯一眼看到头的时候,U盘里的内容竟然是完整的。
电光火石之间,他发觉自己丢失的文件全部暂存过账号。或许是自己账号出问题了?
江欢合导入完整PPT,把会议内容拉回正轨。
汇报完已经十二点过,杨总和江欢合送走监事,电梯门关上那一刻杨总笑容垮下来,对江欢合说:“跟我回办公室。”
江欢合默默跟在身后。
杨总大约四十岁,长期梳背头,狼眼鹰钩鼻,加上一张骨骼分明的脸,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江欢合这张清纯初恋脸在他面前就像兔子遇上狼,不过是长腿巨兔,比狼还大只那种。
“这次汇报做得很差。”杨总盯着他,江欢合垂眸没有否认。
“你的水平和以往比起来是断崖式下降,你也知道你这个项目现在的情况,负责人卷款跑路,此之前你和负责人接触最多,你难道没有一点察觉到不对?!我把这么重必要的工作交给你,你让我很失望!”杨总每个重音都配合着手指对桌面的敲击。
那可不就是我接触得最多才知道是你俩他妈的分赃不均导致人家跑路吗?这他妈还能怪到我头上?
敲敲敲,给你指甲盖敲飞到董事长嘴里就知道老实了。
江欢合抬眼,从他明镜般的眼中看不出一丝一毫心中所想。
他确认杨总没有给他一脚踹出项目组的意思,开始了一段简短的自我检讨,态度极其冷静且诚恳,在是否知情这件事上把自己撇得相当干净。
检讨后杨总交叉手指打量他。
江欢合一脸正直且坦荡,带着加班后那淡淡的死气,非常乖仔听话好拿捏。
“好了我知道了,”杨总翻开文件夹不经意问,“上次我给你发的出差培训考虑得怎么样了?”
江欢合在脑子里仔仔细细检索一遍,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培训的信息。
难道又被账号吞了?
杨总看江欢合愣神,又严肃道:“别告诉我你忘了,那个名额我一直留着给你时间考虑,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要好好把握。”
把握个屁。就是因为他对项目雪崩这件事知情最多,所以杨总要把他暂时调离,他在这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全部心血扑在上面,培训之后会不会丢工作都是个未知数。
“感谢杨总提点,项目组目前正面临危机,我暂时没有抛弃团队独自远走的打算,希望杨总能有更合适的人选。”
杨总合上文件夹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做事要拎得清。”
自己做搅屎棍还要我拎得清,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老毕登能翻出什么水花。
江欢合沉默,有一种无声的倔强。
“我收到了你在后台提交的账号异常维护申请,在公司没有账号可怎么工作?我看你最近是加班加糊涂了,在账号修复之前你都不用来公司了。”
杨总下逐客令,江欢合在他威压的注视下点头离开。
江欢合回到工位交接工作,隔壁同事趴在磨砂玻璃上耷拉着眼睛问:“不是吧?一个汇报就要你滚蛋?”
“给我放假了。”
“这么关键的时期给你放假!这意思……”
江欢合还是那副没有波澜的表情,甚至是有点厌,他看着眼睛瞪得比铜铃大的同事说:“随便他什么意思吧,我先回去了。”
江欢合回到出租屋已经凌晨两点了。
出租屋位于老破小的八楼,按理来说已经是顶层,但楼栋房东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八楼上用铁板又建了一层,由于做得太豆腐渣,前两天大暴雨吹狂风被掀了,现在白漆铁板凄惨地左歪右倒,像老太太没梳好的假发。
江欢合钥匙插进门锁,提着门颠了一阵才打开,他倒在床上,身体困倦到动不了,但意识却非常清醒。
他挣扎起来把右眼义眼拿出来泡在生理盐水里。
因为长期加班和工作压力,他头痛得要炸开了。
江欢合额头在床边抵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在床边摸到半瓶伏特加,一口气灌下一半。
台灯熄灭,屋内漆黑,江欢合忽然看见自己手机屏幕亮了。
一个卡通小人像推井盖一样顶起一个方形软件,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头。
那颗头眯起眼睛鬼鬼祟祟,哼哧哼哧从洞里爬出来。
他头和身子等大,一头浅棕色顺毛,圆溜溜的黑豆眼,一张小猫嘴,小手小脚细伶伶。脸上灰扑扑,身披黄色麻袋,仔细一看那麻袋就是掏空了的文件夹,小人在文件夹上开了一个洞,当小裙子一样穿起来。
小人头顶冒出一条字幕:今天带点什么回家呢?
他点点下巴,把一个空文件夹一甩扛到背上,熟练地掀开工作软件图标跳进去。
新文件?拿了。
新消息?删了。
来电显示?挂了。
这就是对他不闻不问的惩罚!
他要让江欢合知道谁才是这个手机的主……
“我操?”江欢合酒精上头,觉得自己好像出现幻觉了。
小人听见江欢合说话,浑身闪电一样炸起尖刺,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屏幕外,很不巧和江欢合仅剩的左眼对视。
江欢合撑着头,表情因痛苦而狰狞,他用手指点击那个小人,很快小人头顶冒出一条字幕:别碰我!
屁大点还叽叽歪歪。
就碰就碰……
小人被连续点击,在屏幕里跑来跑去,一副咬着嘴唇受尽屈辱的样子,不断有字幕飘道:滚开!死变态!别碰我!臭傻逼!
酒精一路烧进胃里,意识如蝴蝶展翅一般破开身体的躯壳,悠悠煽动。江欢合头疼痛褪去,浑身轻松。
一头倒在床边沉沉睡去。
*
手机自带的系统铃声响起。
江欢合脸还在被子里,伸出长臂在床头柜摸到手机,他眯着眼极其困难地看了一眼。
来电界面显示东东,他发小。
江欢合接通,那边传来热闹的人声,大多还很年轻,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尖叫,偶尔还有相机快门声。
东东在那边扯着嗓子问:“最近很忙?”
“加了半个月班,现在被那老毕登一脚踢出办公室,舒服了。”
“哟,昨天约你你挂电话,这么说你现在有空了?”
“我什么时候挂电……”
东东那边应下几个单子,打断道:“别说我兴师问罪,我只是表达悲伤滋味,今晚酒吧rapper开大会,你东哥我上台把他们都干碎,哟。”
江:……
江欢合扣紧脚趾,在东东开始下一段前挂断电话。
他发小海东青,取个鸟名,难怪从小就猛,一顿能吃五碗饭,还抢他的饭,给他抢成营养不良,小时候形容他俩最多的就是杆子和墩子。
后来长大了,各家有各家难,他画漫画,海东青搞说唱,几乎在同一时期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不过海东青不愧是海东青,翅膀一硬飞向大城市,带着说唱梦想成功拿起铲子成为汉堡店老板。
他这颗营养不良小幼苗谈个恋爱成功把自己谈进戒同所,最后病畜变社畜。
这噼里啪啦破碎的梦,铺成了他们现在走的路。
挺好的,同性恋就该放在火刑架上烤了,揉成肉饼装进海东青汉堡,送给医院当成警示。看到了吗?医生拿着药片站他面前。不吃药就是这个下场。
江欢合表情空白想了一会,肚子发出咕地一声。
我靠,我果然就是天生通讯录,这能威胁到我?呵。
江欢合在脑子里把那医生提起来抖抖抖,所有散落的药片全都被他重新塞回医生嘴里。
吃吧,你就吃吧,最好吃得你断情绝欲断子绝孙断他妈的断断断!
医生口吐白沫,躺在地上颤抖手指他说,你病入膏肓,治不了,等死吧。
一眨眼江欢合就发现那白沫变成了奶油,躺在他的啤酒杯里。
江欢合忽然感到恶心,把刚刚倒出来的啤酒和奶油冲马桶,从冰箱拿出个干巴面包作为昏睡两天后第一顿饭,可惜咬了一口就吐得昏天黑地。
他从马桶抬起涨红的脑袋。
刚刚海东青说自己挂他电话?
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江欢合拿出手机打开通话记录,里面果然躺着一条红色的未接来电,时间是昨天凌晨,他那时候还在睡觉。
难道是我睡梦中挂的?
说起梦……
江欢合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卡通形象,好像还在骂他?
一瞬间那晚的画面走马灯似的拉了一遍,江欢合不妙地依次查看手机软件,在小角落发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粉红色软件——“复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