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手绳

文溪没想到的是,他那点怀春心思将将藏好,墨延卿第二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他就这么离开了?”文溪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既失落,又觉得无奈。

“也许是有什么事着急处理吧。”云舒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猜测道,“墨大哥在我们这里待了近两月,也该回去了。再说了,他不都说了么,日后定会感谢我们的救命之恩。”

云舒安慰文溪说:“也许他还会回来呢?”

“一声不吭地离开,谁知道呢。”文溪自嘲地笑了笑,甩了甩手里的纸条,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质地上好的雪白纸张随着文溪的动作轻轻飘拂,带起细微的哗啦声。

上面简短一行文字遒劲有力,铁钩银画,一如书写它的人一般,神秘冷漠。

与墨延卿相处的两个月里,文溪除了对方的名字,其实并不了解他。

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清楚他的来历。

文溪主动问过,却没得到答案。

最初的惊艳与后来的相处让那颗心变得躁动不安,但文溪知道,墨延卿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短暂的交集不会换来长久的相守。

墨延卿就是江南的风,不知来处,不明归宿,随时可以从文溪的人生中消失,就像现在。

况且自己能活几时?

墨延卿不该被他拉着淌一遍这趟浑水。

文溪自嘲地笑了笑。

云舒突然觉得文溪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落寞,他将桌上温润通透的玉牌塞到文溪手中,别扭地安慰:“拿着吧,这也算是信物了,指不定哪天墨大哥就回来了呢。”

玉牌温润细腻,色泽通透,一看便价值不菲。

祥云纹样萦绕在“云隐阁”三个字旁边,雕刻线条清晰流畅,彰显出神秘的气息。

云舒犹豫半晌,还是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墨大哥他……是江湖人吧?”

“也许吧。”文溪垂眸抚弄着玉牌下方坠着的墨绿色流苏,长睫落下一片阴影,彻底掩住情绪。

暮春逝去,夏日渐长,小镇送走酷暑后,终于迎来初秋。

期间文溪生了两次病,一次因为贪凉着了风寒,一次则是不按时服药导致体内毒素躁动,折腾去了小半条命,拖拖拉拉到现在仍未痊愈。

云舒吓得要死,自那之后盯得比往日更紧。

“云大管家,您饶了我吧。”文溪觉得好笑,“天天瞪着两只眼睛,不累吗?”

“若是你自觉些,我也能省点事。”云舒将碗递给文溪,“还热着,快些喝。”

院门被人敲响。

文溪双眼一亮。

“别想躲掉,先喝完。”云舒一手叉腰,一手曲起指节警告地敲了敲桌面,扯着嗓子朝外喊,“稍等!这就来!”

中途目光一直催促着文溪,直到文溪将药一饮而尽,云舒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院外敲门声再次响起。

“来了来了!”云舒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包桂花糖小跑着出去。

门外,邻居小童捧着鼓鼓囊囊的包袱,笑嘻嘻道:“云舒哥哥,又有人给你家送东西啦。”

“麻烦你了。”云舒揉了把小童脑袋将桂花糖给他。

文溪探出半个身子问:“让你送东西的是同一人吗?”

“不是。”小童道,“每一次都不一样,没在镇上见过他。”

文溪闻言顿时兴致缺缺:“托人送算什么,有本事自己送上门。”

小童满心都在桂花糖上,不解问:“什么?”

“没什么。”文溪道,“口信帮我带到了吗?”

小童:“已经转告那位大哥哥了。”

文溪:“你怎么说的?”

“我说……”小童想了想,板起脸有模有样学着文溪当时的语气道,“若是再送这些没意思的东西来,那以后还是别来打扰了。”

文溪被逗笑了:“做的不错,明日还有杏仁酥,午时去茶馆,找云舒要。”

小童两眼放光,喜笑颜开。

文溪虽然没有墨延卿的消息,但在对方离开一个月后,时不时总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送上门,尤其是文溪病了的这两次,几乎是隔一日送一次。大部分是些名贵罕见的药材,连唐赫见了都忍不住啧啧称奇,有时则是一些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文溪没有任何怀疑,十分肯定是墨延卿遣人送来的。只是对方从不现身,文溪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文溪问:“里面是什么?”

云舒拿出一个长条锦盒。

文溪嫌弃道:“又是人参?”

“看这样子,估摸着上百年呢。”云舒瞪了文溪一眼,“你以为百年人参这么好寻?墨大哥送来的东西肯定不会差,唐大夫都夸了好几次,你知足吧。”

“我才不稀罕这些,他来比什么千年人参都强。”文溪嘀咕着,坐在桌边撑着下巴使唤云舒,“那个布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云舒任劳任怨将其打开:“是个……手绳?”

红绳编织的手绳串了十三颗玛瑙,做工细致,暗红色的玛瑙内里纹理细腻,质地通透,表面摸上去却有细细密密的起伏,看不出是什么。

“怎么送这个东西过来。”文溪将手绳套上手腕,艳丽的颜色为他苍白的肌肤添上一抹生机。

文溪:“还挺好看。”

云舒翻出另一个木盒,惊喜道:“还有我的!”

木盒里是把纯金打造的平安锁。

文溪哭笑不得:“什么呀,平安锁不是送给刚出生的婴儿的吗?”

“那又如何。”云舒抱着平安金锁喜滋滋道,“肯定值不少钱。”

文溪笑他:“掉钱眼里了,就这点出息。”

“还有给唐大夫的东西。”云舒道,“这本医书不是前几日他提过的吗,墨大哥竟然能找到。”

文溪撇嘴道:“真不公平,凭什么只有他知道我的行踪。”

云舒不语,只是一味地笑。

*

酷热散去,金秋送爽,往茶馆里去的茶客多了起来。

说书先生坐在高台上高谈阔论侃侃而谈,茶客闲散地围坐在一起,小声议论着家长里短。

“文老板。”

文溪心血来潮,正翻看着茶馆的账册,听到有人喊他,抬头见一俊秀的青年站在柜台前。

文溪笑道:“赵公子,喝什么茶?”

赵逸承道:“文老板客气了,叫我腾文便好。”

腾文是赵逸承的字。

文溪笑了笑,不置可否,说:“赵老爷的茶已经备好,我这就去拿来。”

赵家早年为海商,家大业大,从家主之位退下来后,选择了南方的一处偏僻却富庶的小镇居住,赵逸承是他最小的儿子。

老来得子,赵老爷子极为心疼,且赵逸承天资聪颖,于学问上极有天赋,不及弱冠已经考中举人,正在准备来年的春闱。

文溪家的茶叶品质好,赵老爷子也乐得给他面子,赵府的茶叶供给都从文溪这里进。

“这是赵老爷要的碧潭飘雪,刚从川蜀那边拿来的。”文溪将一锦盒交给赵逸承,“府里的茶叶也差人送去了,收到了吗?”

赵逸承一边回答,一边用羞涩的目光看向文溪:“早早地便收到了,文老板费心了。”

文溪:“是我应该做的。”

见赵逸承捧着茶叶盒子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文溪无奈问:“赵公子,还有事吗?”

“没,没。”赵逸承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颇像登徒浪子,涨红了脸,“抱、抱歉,文老板您说什么?”

文溪失笑:“我问,赵公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没了。”赵逸承局促地扣着锦盒边缘,又不肯走,讷讷半晌,说,“听闻前几日文老板病了,不知现下如何?”

文溪道:“受了点风寒,已经好了。”

“秋日渐寒,文老板保重身体才是。”赵逸承瞥到文溪手腕衣袖处露出的红色,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文溪主动解释:“是一位朋友送的。”

他抚摸着玛瑙珠子,眸中露出点点笑意。

赵逸承惊讶道:“将此物送出,想来对方定然将文老板视为重要之人。”

文溪一愣,不解问:“赵公子,此言何意?”

赵逸承:“若是我没看错,这应当京城灵宝寺渡厄大师亲手制作的手绳,文老板你看,手绳绳尾处那颗玉珠,有灵宝寺的标识,无人能仿造的,手绳颜色亦是独一无二浸染出来的,很难复刻。”

文溪细细分辨,果然有一道清浅却繁复印记。

赵逸承继续说:“这手绳也极其珍贵,倒不是材料稀有,而是它的寓意独特,做工细致讲究,要以极为细微的笔触在宝石上雕刻下经文,只有用透镜观察才能看到。渡厄大师年事已高,雕刻技艺又复杂困难,每一个手绳都是千金难求,不是权贵,普通百姓很难得到。我也是因为母家的表哥在朝中当差,机缘巧合下获得,去岁作为我爹五十寿辰送来,才有幸见到。”

文溪哑然:“没想到小小一个手绳竟有如此多的说法。”

“听闻渡厄大师最后制作的手绳是玛瑙材质,刻有药师经。”赵逸承道,“灵宝寺乃闻名千年的古刹,渡厄大师又是得道高僧,他亲手编织篆刻的手绳定然凝结着神明的祝福。”。

一旁的云舒问:“灵宝寺?有我们桃源寺灵验吗?”

赵逸承笑了笑:“灵不灵验我不知,但也愿这玛瑙手绳能佑文老板康健喜乐。”

送走赵逸承,文溪后半日时常抚摸着手绳愣神,云舒见他魂不守舍,怕他累了,赶紧把人赶回去休息。

云舒:“回去好生歇着,晚饭不用管,回来时我给你带金玉堂的饭菜。”

文溪讨价还价:“不若去那家新开的川蜀菜馆带两道菜?”

文溪嗜辣,肠胃却脆弱娇惯。

云舒闻言果然板起脸:“想都别想,唐大夫说你最近饮食需得清淡。”

他警告道:“也别想偷偷去,若是被我知道,你就等着喝一个月的白粥吧。”

“知道啦,小管家。”文溪用力揉了揉云舒脑袋,被云舒催促着离开。

彼时夕阳初落,橘色的落日将晚霞渲染出一片醉人橙红。暮霭沉沉,小镇也披上一层温柔的橘色纱衣。水道蜿蜒,浮光跃金,乌篷小船缓慢划过,带起阵阵涟漪。

已有劳作一天的百姓扛着工具归家,商贩们则守着摊子,期望在今日结束之前,再挣些钱。

一时间,小镇颇为热闹。

人群熙熙攘攘,文溪恍惚间好像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背影。

他一怔。

那人拐进了一条小巷。

文溪心头一紧,仓皇地追上去。

他没看错,那定然是墨延卿!

文溪穿过小巷,猛地踏入另一条街,嘈杂喧闹的气息扑面而来,四处都是嗡嗡嗡的交谈声,以及一声比一声还要高的吆喝叫卖声,令人晕头转向。

“抱歉,抱歉,麻烦让一让。”文溪侧着身子避开肩扛货物的挑夫,因为奔跑额头渗出些许细汗,“延、延卿……墨延卿!”

他想追上去,被一小童扑了满怀,止住脚步,那人便走进另一条小道。

文溪心脏噗通噗通直跳,又开始质疑起自己。

那人真的是墨延卿吗?为什么听到自己唤他还不停下?

会不会,真的是他看错了?

长街喧闹,人群拥挤。四方桥下,水声潺潺。

古桥斑驳,桥身爬满青苔,拱桥两侧,杨柳婀娜,随风飘动,叶片落满水面。清冷浅淡的桂花香丝丝缕缕地在鼻端沉浮萦绕。

文溪微微喘了口气,快步踏上拱桥。

接着,他便便愣住了。

桥下,墨延卿站在人群之中,仰头静默地看着他。

落日余晖给他棱角分明的五官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连带着他漆黑若深潭的目光都变得温柔缱绻。

文溪刹那间屏住呼吸,生怕眼前是他的幻想,稍稍吹口气,墨延卿便消失了。

他就这么呆愣愣的站在拱桥最高处,目光眷恋又贪婪地落在墨延卿身上,仔仔细细描摹着对方的五官。

墨延卿上前两步,踏上第一级台阶,对文溪伸出手:“文溪,过来。”

文溪蜷了蜷指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下去。

在距离墨延卿还有四五级台阶时,猛地加速跑下,扑进墨延卿怀中。

清苦的药香混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铺了满怀,也终于填补上墨延卿这几个月来内心的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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