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朗气清。
郑苗鸯重新推开了“风吟竹语”那扇雕花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沉睡多日的老友终于被唤醒。
香铺里果然积了薄尘,光柱中无数尘埃簌簌飞舞,落在整齐排列的香架上、各式香盒上,连空气中弥漫的残存香气,都比往日淡了几分,混着些许尘埃的干燥气息。
郑苗鸯抬手拂过一个紫檀木香盒,指尖沾染了一层细灰,她目光环视一周,最后回到沈卿樾身上。
杨冽颜刚离开没多久,沈卿樾眼睛还是红红的,整个人蔫蔫的,没精打采,连平日里眼底的光亮都黯淡了许多。
郑苗鸯没想好安慰的措辞,只能任由他在香架间徘徊,对着那些熟悉的香粉香料发呆。
忽然之间,沈卿樾低声说要离开。其实郑苗鸯早有预感,认为他或许会选择远行,后来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说要离开,那知味小馆怎么办?”
“没关系的,先放着。”
沈卿樾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他随手拿起一个描金香粉盒,轻轻掀开盖子,白皙的手指径直戳进细腻的香粉中,一圈又一圈地划着。
粉末包裹着他的指尖,那柔软舒适的触感,像是能稍稍慰藉他心中的郁结。
郑苗鸯见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又气又笑,随手挑起身边一个干净的竹制器具,作势要拍去他手上的香粉。
沈卿樾反应极快,立刻将手指抽了回来,指尖还沾着些许香粉,他望着郑苗鸯,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微弱的笑意,却转瞬即逝。
郑苗鸯看着他这副模样,试探着问道:“那你是要去找阿颜吗?”
她知道,杨冽颜的离开,对沈卿樾的打击最大,他心中定然是放不下的。
沈卿樾睫毛微颤,像是被这句话戳中了心事,倒吸一口凉气,缓缓抬眸,眼底蒙着一层水汽:“曾经有想过,但是……”
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了。
“但是什么?”郑苗鸯问。
“……怕打扰她。”沈卿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眶瞬间憋得通红,几颗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她让我找户好人家给娶了。”
“噗……”
郑苗鸯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卿樾本就满心委屈,见她不仅不安慰自己,反而还取笑自己,心里头更郁闷了,他瞪着郑苗鸯,眼神里满是“我都这么伤心了,你怎么还取笑我”的控诉。
“你笑什么啊?”他闷闷地问道。
“阿颜她真这么说的?真是她原话吗?”郑苗鸯含笑道,“我只听说过,让女孩子找个好人家嫁了,倒是头一次听闻,有人让男孩子找个好人家娶了的。”
“有区别吗?那意思不都一样?都是要赶紧把人家给甩掉似的……”沈卿樾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内心那股委屈无处诉说。
“阿颜应该不是那个意思。”郑苗鸯见他这般模样,也收敛了笑意,认真地安慰道,“阿颜说话直来直去,你别会错意了。”
沈卿樾垂眸没有说话,只是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那是杨冽颜离开时留下的。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指尖轻轻拂过信上的字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仿佛要将那些文字刻进骨子里。
信纸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发皱,可见他这些日子,不知看了多少遍。
郑苗鸯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泛起一丝酸楚。
她转头望向香铺里的陈列摆放,那些熟悉的香架、香盒、研磨器具,骤然间,她想起了自己当初离开“风吟竹语”的缘由。如今时隔多日,她再次回到这里,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像当初那般惶恐不安。
这段日子,虽然波折不断,却也让她收获了许多。她与失散多年的师妹重逢,结交了阿樾、关懿和苏姑娘这样的好朋友,他们真诚相待,在她危难之时伸出援手,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只是一想到莫寻渊,郑苗鸯的心中便泛起一丝牵挂。
他究竟身在何方?自从上次一别,便再无音讯,他是否安好?
之前江闻夜派人在“风吟竹语”外守株待兔,想获得应魂珠的消息。可如今,香铺外却是一片风平浪静,再也没有那些可疑的身影。想来,他们或许早已有了其他的任务和目标,暂时无暇顾及这里。
郑苗鸯不由得暗暗揣度起来。
是因为残云阁背后的一系列小动作,让天枢卫分身乏术,所以暂时没空从香铺获取应魂珠的消息?还是说,杨冽颜为了寻求庇护,已经告诉了天枢卫自己是应魂珠的宿主?
不,不可能。
郑苗鸯很快便撇除了这个想法,阿颜向来心思缜密,行事稳妥,绝不是鲁莽之人,她定然会深思熟虑之后再作打算。
难道她会向天枢卫自曝身份?这看似寻求庇护,实则可能引火烧身,将自身置于朝廷与江湖势力争夺的风口浪尖,以阿颜的聪慧,不会行此下策。
郑苗鸯的思绪如香铺中缭绕的余韵,飘散又凝聚,她尽力揣摩着杨冽颜的处境。身负应魂珠之秘,遭残云阁这等组织全力追杀,前路漫漫危机四伏,她会如何抉择?
坐以待毙绝非阿颜的性格。
想到这里,郑苗鸯抬眼望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下来,给寂静的香铺更添几分清冷。她起身,点燃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阴影,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隐忧。
沈卿樾还在一旁发愣,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不是反复摆弄郑苗鸯的香盒,就是来回倒腾那些器具。
郑苗鸯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道:“阿樾,你若真放不下,便去找她。”
沈卿樾动作一顿,苦笑道:“可是去哪里找呢?她既已作出选择,那我何不也去走自己的路,忘记她好了……”
郑苗鸯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打算去哪里?”
沈卿樾心里原本是有个打算,但是他仍心有迟疑,于是道:“我还没决定好。”
郑苗鸯只点了点头,“好,若有需要,随时来信。”
*
“风吟竹语”彻底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郑苗鸯每日照常调香、售香,清理积尘,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只是经历过一些波澜后,她的心境已大不相同。她不再像初回香铺时那般时刻警惕着暗处的危机,但那份对未知的探寻之心,却并未熄灭。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整理师父留下的手札和古籍,幸得这些手札藏得深,没有被人发现搜刮到。
师父一生醉心香道,收藏颇丰,其中不乏一些记载奇闻异事、江湖秘辛的杂书。过去郑苗鸯只专注于香方本身,如今,她希望能从中找到关于灵物的更多线索,或许能间接推知杨冽颜可能面临的局面。
有一日,她在整理书架最高层一个积满灰尘的木匣时,发现了一本材质奇特、非纸非绢的薄册。册子没有书名,封面是深沉的靛蓝色,触手微凉。她小心地拂去灰尘,翻开内页,里面的字迹并非墨书,而是一种类似银粉勾勒的奇异符号,间杂着一些古老的文字。
郑苗鸯辨认出,这是师父曾提及过的某种秘传记载方式,需以特殊方法显影方能阅读。她隐约觉得此物不凡,可尝试了数种方法皆无效。
最后郑苗鸯想到师父曾教过的一种“灵犀香”,此香烟气澄澈,有涤荡污浊、显化真形之效。她立刻动手,取出珍藏的灵犀香材,细心调配、研磨,而后在静室中点燃。
须臾间,一缕极淡的、带着雪后松针般清冽气息的烟气袅袅升起,笼罩了那本靛蓝薄册。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烟气的氤氲下,册子上的银色符号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流转、重组,逐渐化为她能辨认的文字。而那些古老的篆文旁,也浮现出细小的注解。
这并非什么香谱,而是一卷残缺的古册,上面记载的,恰是关于“魂玉”的绝密辛秘。
郑苗鸯的目光骤然定格在一个熟悉的名字上——锁魂玉。
“这不就是害我中邪术的那个东西?”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惊疑。
册中记载,锁魂玉天生具备牵引魂魄的能力,却也因此极易招惹世间游离的孤魂与邪祟;更危险的是,若持有者心生邪念,便会如烈火烹油般,催发此玉的凶性,让其威力倍增。
更让郑苗鸯心惊的是,残卷中隐约提及一桩旧事:曾有人妄图借魂玉之力,布下一座笼罩一方天地的“聚魂之阵”,最终却引发滔天浩劫,致使魂玉破碎散落各地。而启动这聚魂之阵的关键,竟是要控制无穷魂魄,这时它也有抗衡应魂珠的力量,因此它也被看作是应魂珠的克星。
那不得控制更多灵魂?还得淌多少人的血?
念及此,郑苗鸯昔日的伤口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魂玉破碎……这么说来,如今的这块锁魂玉,竟是已经被人修补过的?
“至于聚魂之阵……”她喃喃低语,残云阁对应魂珠的势在必得、背后潜藏的诡秘图谋,瞬间与这古册记载串联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直窜头顶,她冷笑一声:“哼,特意修补这样一块邪玉,他们的野心,可真不小啊……”
翻至残卷末尾,一行模糊的字迹映入眼帘,竟是关于魂玉感应的记载。
原来这聚魂之阵,还能精准感应到应魂珠的方位,若此言不虚,那阿颜的珠子身份将很快被暴露无遗。
“什么?”
郑苗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手握册子的力度顿时加重几分。虽说按如今情形来看,残云阁应该暂时还不知“聚魂之阵”的存在,但她还是预感不妙。
要是让他们知道册中记载之事,那还得了?难怪师父当年要特地在上面用巧思、下功夫,就是怕有朝一日里面的内容流传出去。
它既已被自己打开,绝不能让它落入他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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