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瑾年逼着自己硬起心肠,还落实到行动中,换了一身粗布麻衣,打算接受乱世社会的拷打。
“少爷,您这又何苦?”陈妈心疼不已,边给楚瑾年的麻衣里塞一些棉花,好让人看着魁梧些。否则就跟个瘦竹竿一样,风一吹就倒。且身强体壮的,那些灾民见了才会心生畏惧!
“陈妈塞多,多了。”楚瑾年捂着自己过分宽厚以致于有些臃肿的胸膛,和声宽慰道:“陈妈,我不真深入民间,那就是纸上谈兵。楚将军不就很有先见之明,派人告诫我慈不掌兵?”
“也……也对,”陈妈隐忍着悲恸,目光带着决然,“您也得顶门立户!”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陈妈咬着牙垂首压抑自己的疼惜,思绪却不经意间飘散开了。
她其实不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是自己贩卖为奴的。
大业二十六年,也就四十年前,那一年北疆坎坷。
秋日戎部来犯,抢夺粮草。
冬日逢了雪灾。
老陈家的男丁上了前线,战死了。公公婆婆收到消息又受冻,双双过身了。她挺着个大肚子,日子过不下去。得亏遇到大小姐也因为大雪封城,在开山城待产。于是一咬牙,就去应聘当了奶娘。
后来,为了给孩子博一个好前程,能读书认字的,就卖身为奴。
再后来,孩子也出息啊,跟着瑚哥儿征战狄国,非但去了奴籍,还给她拿了一个六品的诰命封。
可还没过两年好日子,人还没来得及娶妻生子,战死了。
自打此事过后,她收了诰命封,拒绝了荣养,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奶妈,就在开山城守着镇国公府,照顾着军户家的孤儿。武历那些混小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原先朝廷对战死的军属还有些抚恤,后来一拖再拖也就渐渐少了。连兵部每年送过来的新兵蛋子越来越少。到近几年,全靠北疆本地儿郎入伍,才维持住大名鼎鼎的北疆军三十万战斗力。
想着这些年的艰辛,陈妈小心翼翼的给楚瑾年靴子上绑好匕首,低声道:“老奴家里也是受灾的,但我一个女人还能琢磨着自救。咱们北疆上下也在努力开垦良田,琢磨着奇奇怪怪的保暖御寒,种植野菜的办法,都在自救。所以啊,我其实……其实心中不忿,三少爷您都给他们指了一条道了。沿途也有镇国公府的亲卫护着去北疆的灾民,可这些人还不肯离开。我就想您别理解他们故土难离的心。别对他们心软!”
陈妈一字一顿,甚至都带着些戾气:“您为了灾民,连丫鬟都派去教导新希望营地的妇孺了,以致于就我一个老婆子随您入京。”
“良言不劝该死的鬼。”
“这世道对谁公平了?您若给留守的人赠粮,也对不起翻越千山万岭闯关东的难民。”
一声又一声,声音不高不低的,但是一字一句都似利刃一般扎进楚瑾年的心尖。
知道陈妈这般诉说,也是为了让他减少愧疚感,为了让他适应接下来或许人间炼狱的一幕幕,楚瑾年弯腰给陈妈递送手帕,一字一顿沉声道:“陈妈,我知道的。我绝对不会感情用事,不会胡乱心软的。咱们只帮扶一把能积极自救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又不想要天下,干啥救苦救难呢?活不下去,农民起义也不少!”
今年,晋朝就完了!
不到十个月了!
时间很快的!
看着楚瑾年眸光坚毅,带着蜕变后痛苦的痕迹,陈妈深呼吸一口气,笑着拿过一旁的棉衣,道:“三少爷您说的都有理。来,咱们再穿一件好不好?虽然开春了,但到底咱们水土不服呢!外头也是寒风呼啸,咱们身体第一。”
楚瑾年看着眼圈还有些红的陈妈,垂首看看自己的衣服,摇头:“有一种冷叫陈妈觉得我冷!”
“陈妈觉得很冷,您得穿。”陈妈苦口婆心:“咱大老爷们的,要魁梧!”
“不要!”
带着些玩笑的话语冲散了哀泣,这声音随着风声传出去,带着莫名的感染力,让武厉一行人都微微松口气。
少将军过了这道坎,也就没事了。
武厉精心挑选了四个知根知底的,看起来就很健壮的士兵随行。
楚瑾年下车后,就看见气势汹汹的四个大汉,并排站立,威风凛凛,看着都能止小儿夜啼的,当即满意点点头:“不错。”
赵大虎回想着自己听到的几句对话,再看看的确胖了一圈的魁梧大老爷们,憋住嘴角的微笑,前来毛遂自荐:“楚三少爷,我到底是京城人士,了解此地的民俗风情,我愿意作陪。且乡间百姓到底以本土乡音为尊,四位大哥是北疆人士,恐怕听不懂村民的话语。”
万万没想到这向来安分的锦衣卫此刻跳出来,武厉闻言不满,气得脱口而出:“啥玩意,你虎了吧唧……”
话还没说完,武厉迎着楚瑾年的注目,默默闭上了嘴。
好像……好像是有点特征明显。
楚瑾年不得不感慨,“你这考虑也对,便一起吧。”
“遵命。”赵大虎毕恭毕敬领命。
让赵大虎换好衣服后,楚瑾年跟五个护卫对好词,便骑着小毛驴开始上社会学。
社会学队伍离开大军也不远,就在城镇附近的村庄转悠。
有衣不蔽体的乞丐,自私自利卖儿卖女得一口粮的一家之主,也有整村合族一起修建村门,自给自足的……短短的三天,像是过了三年一样。
入目所见的画面,不断的冲击着楚瑾年原有的观念。
这一日黄昏,队伍停靠在一处山林。
楚瑾年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望着被士兵翻烤的干饼,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食不下咽。顺着自己的药水就吞咽入喉。
“少……少爷,那是药。”士兵急得不行,赶紧水囊递过去:“您喝口水润润。”
“没事,还是节约用水。”楚瑾年看着已经干扁下去的水囊,表情凝重着开口:“我们带出来的冰水也少。该你们多喝几口,这几天随行也累。”
士兵们齐齐摇头。
虽然要时刻保持清醒,晚上还要轮流守夜。可相比外界的百姓们,他们北疆还算世外桃源呢!
见状楚瑾年也不再多说其他。
一开口,他们都缺水,嗓子冒烟呢。
伴随着火苗,楚瑾年拿出小镜子开始自己每日的苦中作乐——拔胡茬。
十六……不十七岁了,正处于青春期!
楚瑾年一小邋遢,就冒出一点点小胡茬了。
虽然有美髯公的分类,但楚瑾年还年轻呢,不想当大汉。
揪的自己下巴生疼,楚瑾年眼眸悄咪咪的望了眼据说年龄比他还小一岁的赵大虎。
赵大虎自然也是要守夜的,可他相比小李等士兵还格外的憔悴,面色难得的苍桑。不轮值的时候时常眼神看向土地,亦或是看着北方发呆。几乎很少休息。
可这样两眼都有些充血了,赵大虎这个十六岁的青春期崽子竟然没有胡须!
要不是跟小李他们一起出恭,他都得怀疑是不是小太监了。
正思绪偏飞着,楚瑾年忽然听得一声尖锐的啼哭,在这静寂山林间,显得格外的凄厉,仿若厉鬼索命一般。
“戒备!” 赵大虎猛得回过神来,面带警惕,急急忙忙喊了一声,自己视线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村庄。
其中一户人家飘出了袅袅炊烟。
在夕阳的余晖下,本该显得很正常很温馨的画面,却因为突兀的哭嚎声,因为周围的村居没有烟火气,便格外的格格不入,甚至还诡异的有些瘆得慌,让人心中胆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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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嚎的人名叫田大,今年六岁。
他此刻抱着自己父亲的大腿,望着熊熊燃烧着火焰的灶台,泪流不已:“爹,您别捂死二弟,他还能活,真的,没饿死,没有!”
被唤做爹的男子动作一顿,垂首看了看跪地苦苦哀求的孩子。
原本年景好,又是长子,他可疼了,养得白白胖胖的。可现在却受成皮包骨头,浑身上下也就只剩下一丝气息了。可此刻却撕心裂肺的喊着,求着,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而怀里的老二像是察觉到了危机,本来都饿昏过去了,却还眼睫动了动,像是在说自己还有口气在。
“能活?!现在这样,谁还能活?老田,我家幺儿可给了你们一口、活命的机会。”在灶台处烧火的一个男人瞧着田老大眼圈泛着一丝红,像是一幅舍不得的模样,恶狠狠的开口道:“得偿命吧?”
一听到声声的催促,老田眼眸闭了闭,声音都有气无力的,但话语却决然无比:“大朗,不要闹了,否则你也活不下去。怪就怪老二的命不好。一出生就是荒年。”
边说便毫不犹豫的捧着孩子往大锅里扔。
“不要。我比弟弟肉多。”田大使劲的伸手去抓弟弟,哽咽着开口:“我答应过娘!李大伯,要不就烧我,烧我。”
“你死了谁给我们收、尸?老田,赶紧下锅。”李大伯黝黑的面色此刻无比狰狞,不耐烦的嘲笑道:“你要闹腾什么时候,就你有娘不成?”
田大正死死抱住自己弟弟,定定的看着没有以往慈爱之色的邻家大伯,翻来覆去诉说自己的价值“烧我,肉多”时,忽然间便听得恍若天籁的声音:“这孩子,我用三块干饼买了,如何?”
田大扭头,看见了一个武服装扮的年轻人,看着身强体健的。手里还有三块看起来就香喷喷的干饼,细细嗅了,似乎还带着些肉香。
本打算要下锅煮孩子的大伯看了眼突然而来的年轻人,迫不及待的抬手去接过干饼,狠狠的咬了一口,当即便觉得味蕾弥漫着芳香。狼吞虎咽了两三口,大伯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便扭头看了眼老田,面色都和蔼了些,道:“楞着干什么,赶紧把孩子给他!难得一个贵人。”
说完,大伯看看自己手中还仅剩的一些干饼,纠结了半晌,丢出一小块给老田,“你媳妇的卖、身、粮我也吃了一口。这算还你了。吃了这顿,做个饱死鬼,也值了。”
看到这一幕,瞧着人淡然赴死的模样,年轻人,也就是赵大虎眼眸沉了沉,抬手抱过田二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一路走着,赵大虎迎着村庄农户里一个个麻木等死的灾民,看着对方眼里似乎带着些希冀的眼神,又像是淡然认命的眼神,忽然间便觉得自己是真的魔怔了。
该死,那些贪官污吏都该死。
该死,龙椅上的帝皇也该死!
索性,全都去死!
眼里带着狠厉,赵大虎一步步的走向队伍。
与此同时,田大看着把小小的一块干饼递给自己的父亲,再看看哈哈大笑的李大伯,眼里簇着火苗,朝自己父亲嗑了个头,便毫不犹豫往外冲。
“大朗,回来。”老田见状,心急无比,声音都拔高了不少。
“这孩子聪明,没准得贵人青睐。”李大伯摸着肚子,眼角余光看看老田手中的干饼,吞咽了一下口水,“赶紧吃掉吧。否则我想抢了,想杀了你了。”
“你……”闻言老田心中悲恸不已,可一抬手,也抹不出什么眼泪来,只能看看手里的黄土,道:“记得给我……给我骨头立个碑也好。”
浑然不知自家厨房内的对话,田大此刻已经疾步追赶上队伍了,看着四个大汉气势汹汹的,还护着一个看起来就细、皮、嫩、肉像公子哥一样的人物,怒喝道:“你以为你是谁?我不需要你们这些人的怜悯!你们的粮食,肯定是税收,是我们的血肉!”
赵大虎死死扣紧了拳头,看着追上来的小孩子不分青红皂白的冲着楚瑾年吼叫,旋即面色冷厉:“没有人怜悯你!你没有被吃掉,不是因为你是长子吗?你自己就是踩着你们一家妇孺的性命,活着。”
田大闻言,转眸看了眼抱着自己弟弟的男人,浑身一僵。
“滚!有本事在我面前嚷嚷,你有本事活着,然后反抗!各地起义遍布,北疆军又敲锣打鼓的,你为何不去?”
田大看着对方居高临下俯瞰的猩红双眼,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目睹这一幕的楚瑾年一行:“???”
夜风呼啸,带着些声音,打破了诡异的死寂。
楚瑾年仔仔细细斟酌了一会,开口道:“赵大虎,丑话说前头,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规矩不能破坏。我们出行的口粮都是有定数的。你拿了自己的口粮去换人,接下来就会没饭吃。”
“我知道。”赵大虎听得这字字看似冷漠绝情的话语,反而笑了笑:“这孩子若是明日还活着,与我有缘,我便留他。我会飞鸽传书先请好友带回京城。”
“那这个哥哥呢?”李士兵闻言迫不及待问道:“先前的哀嚎求助声便是他发出的吧?你既然有了救助之心,何苦那么刺激他?”
楚瑾年瞧着发自肺腑理解规矩,还貌似有后路的赵大虎,不自禁跟着点头。
这太凶了!
“不留。”赵大虎毫不犹豫的开口道,边说目光幽幽的看向楚瑾年,声音有些沙哑,缓缓解释道:“他很精明。一冲过来,视线便看向你,对你冷嘲热讽的。该死!”
听到最后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楚瑾年吓得一颤,眼角余光看看躺在地上的小男孩,低声:“哪怕是想刺激我,或许施舍他些粮食。但也有面临被打死的可能性。这小男孩也是豪赌了吧。”
“可你会因此伤心。”赵大虎坚持道:“他若是坚持活下来,肯定会不折手断往上爬。这样的人,在京城在宫里很常见,只会怨只会恨。”
看着一脸笃定的赵大虎,楚瑾年莫名觉得对方的背影异常的孤寂萧瑟。
迟疑了一瞬,楚瑾年揉揉额头,定了主意:“但这孩子都冲出来了,也算缘分。从我的口粮份例里给他半块干粮,送回去吧。我们启程离开,这个小山林不能呆了。”万一村民联合抢粮就糟了。
最后一句话楚瑾年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了。
干粮的份例,就是武厉知道后派人送过来的,并随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慈不掌兵。
“对不起,是我打乱了计划。”赵大虎满含歉意开口。
“没事,咱们到底是人。”楚瑾年笑笑:“就算乱世,也总有些自己的道德观在。不过这孩子你要送回去,留这荒郊野外的也不是事。你自己注意安全。”
“谢谢你担心我。”赵大虎闻言,舌尖转了又转,还是抑制不住有些心跳加快,感激道。
“应该的。”楚瑾年说完便翻自己的干饼。
小李四人也没什么怨言,飞快的灭了火堆,还笑着问:“少爷,您没经历过走夜路吧?要不我们正好带您走夜路?”
楚瑾年闻言笑了一声,“还真没有。不过我知道水坑会发光的,不能走,要踩黑色的。”
“少爷您这话在咱老家可行不通。行军赶路……”
一行人喝了几口水润润嗓子,干脆借此机会给楚瑾年实地上一课。
赵大虎面无表情的把田大丢回去后,便运气一跃,提溜着只有一丝气息的田二,身形恍若大雁,迅速的离开。
老田和李大伯看到这一幕,深深叹口气,垂首看看田大,不语。
田大醒后听闻这一幕,又看看只剩下一半的干饼,望着雪白的饼皮,一口一口慢慢的咬着,脑海却不自禁飘荡着赵大虎的话语,僵硬了半晌。
然后又跪地朝老田嗑了个头,“爹,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说完又跑了。
与此同时,赶了夜路休息过后的楚瑾年听得一声微弱的啼哭,想了想,把自己的药渣子再挤了挤,倒出一小碗的药汤,示意小李递给赵大虎。
赵大虎看着跟病猫一样的孩子,面无表情的开口:“从今后你就叫一勺,记住少将军赐药之恩。”
边说边捏着一勺的鼻子,喂药。
楚瑾年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啧啧了两声,跟士兵嘀咕:“你们可别这么凶巴巴的喂药,否则以后讨不到媳妇的。本来多好展示铁汉柔情的机会啊。”
“不这样还能怎么喂?少将军您教教我们?”士兵们跟楚瑾年混熟了,说话也肆意了些,“您懂?”
“小姑娘家家都得要温柔啊。我教你们撩、妹绝招,拿一根芦苇管……”
赵大虎听得传进耳畔的戏谑声音,握着汤勺的手指泛着些青紫。
这……这果真北疆民风彪悍。
这媳妇军营混久了,一点都不矜持。
要求还那么高。
用芦苇管,嘴对嘴喂药。
咦……
就楚飒飒这一日三餐都得喝药的程度,那他岂不是也得成药罐子?
看在长长的份上,打滚求收藏求留言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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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一回代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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