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细润春雨过后,天气渐渐回暖,从拂晓第一缕暖阳洒下时,连日的阴霾便彻底消散殆尽。
满院花草经过雨水的洗刷,长势更加喜人,给流萤小筑平添了不少生机。
屋外,檐边积水倾斜滴落,传来的敲打声清晰可闻。
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姜云笙急急忙忙跑到窗边推开——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嗅到京城的春天了。
一丝洁爽晨风吹过,窗户上,两只风车“呼啦”作响,愉快地转动起来。
琼琚正在她身后整理床铺,扬开被褥时,书卷掉落在地,这声动静引得姜云笙回头去看。
是王爷这几晚在读的《言策》。
她转回来继续趴在窗边,用手拨弄风车,一时间走神。
贺沉每晚依旧会来,与她面对面坐着,看书或写字,绝不主动与她交谈。
起初,姜云笙总想找些话同他聊,结果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音还没落,贺沉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做出回应,且每次回答已经趋于某种……模式化。
“哦”,“嗯”,“果然”,“如此”。
这般如出一辙,姜云笙也自觉没趣,时间久了,她权当说给自己听。
奈何心里欢喜难抑,要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除了琼琚,她也再无外人可说了。
院里小径传来脚步声,宋还礼的声音很快在屋外响起:
“王妃,王爷让小的来传话,他还是在霁云堂外候您。”
为表“夫妻情深”,每日晨昏定省,贺沉都会与她一同去见太妃,霁云堂外的那棵梨树下,成了他们相见地点。
姜云笙轻应一声,“知道了,这就来。”
霁云堂外,贺沉站在繁华树下,锦衣如雪,披着雾沉沉的大氅,越发显得身形瘦削,容颜疏朗清淡。
姜云笙规规矩矩走过去,一低头,“王爷。”
贺沉“嗯”一声,也没看她,转身向院内走去。
方迈出一步,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稍稍顿住,回头向姜云笙伸出手。
作为名门贵族,贺沉的手不似寻常男子般粗糙,皮肤泛着一种清冷的白,指节修长如竹。
因他曾长期执剑的缘故,掌心留下了几颗厚厚的茧子。但这并不影响这只手的美观,反而平添了一种男子的锋锐。
姜云笙看着那只手,不明所以,轻轻又低唤一声,“王爷?”
贺沉开口,声音平淡自然,“走吧。”
姜云笙迟疑一下,乌绒的睫毛抖了抖,缓缓将手伸向眼前的那只,很快,她就感觉到一股力量将她紧紧包裹。
那只手触感稍硬朗,掌心温厚干燥,茧子更是磨得姜云笙手背轻微发痒。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偷偷抬眸扫了一眼贺沉的侧脸。
对方平静如水,未起波澜。
姜云笙十分清楚,贺沉只是又开始对她“做戏”了。
她的脑海里渐渐浮现某个灯火绚烂的夜晚,热闹的街市上,她也是这样被牵着,开怀笑着,走过一幕又一幕的人潮。
那张脸深深刻在她心头,这一生都无法忘却。
贺沉没有给她时间让她兀自遐想,拉着她快步走进太妃屋里。
*
“来,箐儿,再多吃些。”
太妃看到姜云笙碗里的粥快要见底,立刻唤下人给她盛满。
关于煦王府的膳食,姜云笙实在是有心无力。
原本以为嫁来王府,定然会更有口福,不说什么山珍海味,只要是些家常饭菜,味道好,她向是来者不拒。
可如今,她照镜子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清瘦许多,大概是……吃不惯吧。
“娘,我吃饱了。”看到张嬷嬷过来要拿碗,姜云笙急忙伸手护住。
太妃笑道:“胡说,你越来越瘦,再这样下去就不好生养了。”
姜云笙哭笑不得:“娘,我真的吃不下,可能是最近胃口不好,平时我能吃两碗饭呢!”
她摸着肚子表示,自己其实挺能吃的。
却没想到这个动作让太妃想了好一会儿。
“不对啊。”太妃思量着说:“你嫁过来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就胃口不好了呢?这日子算起来,应该没那么快啊。”
“啊?”
她脑袋发懵,一时间没理解太妃的话,不自觉已忽略了碗,等回过神来,便听到只言未发的贺沉,对张嬷嬷说道:“盛满。”
她这才侧眼去看,碗已经在贺沉手里了,放回时,又是满满一碗粥。
“听话,多吃些。”贺沉语气柔和地说。
姜云笙心中长叹,明知这温柔纯属假象,自己却无法抗拒,只好硬着头皮又吃掉一碗粥。
用完早膳,有下人匆匆忙忙跑来,把张嬷嬷拉到外面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张嬷嬷脸色不大好看。
太妃问:“什么事?”
妇人看了眼王爷和王妃,迟迟没开口。
“都是自家人,不碍事。”
太妃说着撑开绣绷,在半幅牡丹争艳图上落下针。
“回太妃的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周婆子过来说,厨房里连着两日少了鸡蛋,怀疑是伙计手脚不干净。”
张嬷嬷终是开口回道。
“你去问问刘管家,是不是府里下人伙食不好,孩子怕是饿坏了,才想着偷来吃。”
太妃淡淡开口继续说道:“几个鸡蛋而已,无碍。”
“是。”
张嬷嬷转身出门,又说了几句把周婆子打发走了。
随后,贺沉与姜云笙也起身告别,还是老样子,出了太妃院门,拐过一道墙,贺沉便撒手离开。
姜云笙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直到琼琚提醒,“小姐,咱们也走吧。”她这才缓过神。
“琼琚,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再主动一点。”
看见小姐望着向贺沉离去的背影,一副已有未经的模样,她偷笑,“不用啊,王爷不是对小姐挺好了吗?”
“那是做戏!”姜云笙握握拳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显然听出来琼琚在打趣她。
“那可不一定,说不上哪天,这戏就唱成真的了。”琼琚安慰她说道。
*
午后,太阳暖暖晒着,两个人影偷偷溜进流萤小筑。
婢子关门时抻着脑袋四周环顾半天,才放下心缩回去,关好房门。
姜云笙裙子里只兜着几支桃花,可她行动一点也不方便,只能慢慢挪到桌旁,又着急又腾不出手,只好压低声音唤道:“琼琚,快点,快过来帮忙!”
“来了来了。”
琼琚轻声回答,跟着跑过来,站定后取开桃花,小心翼翼地,把桃花下盖着的东西挨个儿捡出来,在桌上放好。
居然是五只鸡蛋排排站。
“小姐,太妃都知道这事儿了,以后咱们还是不偷了罢。”
姜云笙瘪着嘴,张开双手护住鸡蛋,口中直嚷嚷:“不行不行!”
琼琚赶忙掩住她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可小点声儿,院子外头还候着其他下人呢!”
看到小姐点头,她这才松开手。
“我才不要,王府里的厨子手艺还不如你,要是连鸡蛋都没得吃,你家小姐恐怕就饿死了。”
她跪在紫檀木椅上,瞅瞅胳膊里圈着的鸡蛋,又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丫鬟。
琼琚眼神认真,直直盯着她,“堂堂王妃,偷厨房鸡蛋,这样不好。”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姜云笙投降。
“好吧。”她嗫嚅道:“这是最后一次。”
“这样才对!”琼琚展出笑颜:“小姐等着,我去拿碗来。”
打鸡蛋是门手艺活儿,全天下恐怕难以找到像琼琚技术这么好的了。
这次,她们只打两只蛋。
琼琚用一根筷子,在鸡蛋尖的那端戳出一个眼儿来,速度要快,不然蛋壳容易裂开,然后慢慢让蛋液一点点流进碗里。
蛋黄还总是卡在小口儿那里不肯出来,这种情况下,便只能用筷子轻轻拨动。全部放干净蛋液,是要费些时间的。
之后,她们会取来红泥小炉,烧上水,将打匀的蛋液蒸在小锅里。几分钟后端出,放点调料,撒上葱花,再淋些梅汁,这样就能吃到热腾腾的蛋羹了。
琼琚在一旁看火,姜云笙取来纸张,用剪子细心裁剪。
两人各做各的,不亦乐乎,连屋外响起的脚步声也没注意到,完全是被水开后的沸腾之音压了下去。
“吱呀——”门被推开了。
屋内两人抬头,齐齐向门口看去,皆是一愣。
贺沉站在那儿,闻着满屋炭火气味,挑眉,“你们,在干吗?”
要是这会灭火收拾炉子,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桌子上剩下的三只鸡蛋和两个空蛋壳,或许还能藏一下?
姜云笙扔掉剪子,挡在桌前,没有回答反问:“王爷怎么来了?”
“来拿《言策》。”
几步迈到床边,拿了书卷回身,贺沉这才闻见,除了炭火味,屋里更多的是蛋羹的香气。
他没有离开,又绕回到桌子旁,用手中的《言策》轻轻拨开挡着的人,姜云笙知道这下藏不住了,只好往旁边挪了一点点。
贺沉蹙眉,锐利的眸光在桌面扫过,随后,他拿起空蛋壳,逼近一旁垂着脑袋的姜云笙,“不是说,胃口不好么?”
凛冽气息四下散开,原本暖烘烘的屋里,温度骤然降低。
琼琚手脚麻利地灭掉炉火,“扑通”跪在地上,条理清晰地开口:“回王爷的话,是奴婢吃的,王妃只是想要蛋壳。”
贺沉收紧下巴,眼神冷漠地俯视主仆二人,“这么说,厨房里的鸡蛋是你偷的?”
“是我让她偷的。”姜云笙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都到了这个地步,再遮拦下去才是真的看不清时宜。
姜云笙从贺沉手里拿走蛋壳,把自己剪好的“帽子”、“衣裙”用浆糊粘在蛋壳上,再贴上眼口鼻,放在桌上。
她伸出嫩白的手指轻轻戳动蛋壳,鸡蛋娃娃立刻前后左右摆动,傻乎乎的模样惹人心疼。
“我就是想要这个。”顿了顿,她轻声呢喃:“王爷若要罚,就罚我,她只是个下人,想吃鸡蛋的,也——”
“想吃鸡蛋的是奴婢,王妃只是要蛋壳。”
琼琚打断她的话,姜云笙见状,只好不再开口。
贺沉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两个“娃娃”,这会正好一个前摇一个后摆,他忽然想起自己八岁的侄女,也喜欢摆弄这些小玩意。
看来,王府是真的闷到她了,这位王妃,怕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
王妃偷府里的鸡蛋吃,这要是传到下人耳中,还成何体统?
姜云笙飞快瞥他一眼,正好撞上贺沉审视的视线,立即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认错的乖巧样。
看着她清透的双眸偶尔抬起偷瞄自己,贺沉轻声叹息道:“以后想吃鸡蛋,吩咐厨房多留几个就是,不必如此。”
姜云笙行礼,“多谢王爷。”
贺沉轻瞥她一眼,看不出喜怒,转身离去。人一走出院子,屋里的主仆立刻松了口气。
“奴婢说什么来着?”琼琚扯扯她家小姐的袖子。
姜云笙看着贺沉的背影,眉眼弯弯,“以后不偷就是了,快把蛋羹端出来。”
“我的天呐!”琼琚惊呼。
“怎么啦?”姜云笙不明觉厉。
“小姐啊,刚才咱们是走运躲过一劫,你现下就能安心吃东西了?”
“大惊小怪,快把葱花和梅汁撒好。”
“是……”
丫鬟过来往蛋羹上放佐料,姜云笙的声音又响起。
“琼琚,”她用瓷勺在冒着热气的软噗噗的蛋羹上划下一道,“仔细想了想,我觉得就是要主动一些才行的。”
之后,她用力舀起一大勺美味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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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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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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