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北平城里下了场大雪,睡醒入目的是茫茫的天地。
俗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
但今年这场初雪没兆来丰年,到是兆来了不少在路边冻死的尸骨。
代文孤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加快脚步追上前面走着的老人。
老人鹤发童颜,步履轻快,不消多时,就又把代文孤落下了一截。
代文孤忍不住在心里想:“是我老了吗?”
一早奔波过后,代文孤总算跟着齐老先生到了目的地。
他们是从小门进的左家,门前挂着的一盏小灯笼上已落满了雪,堪堪没掉下来。来开门的是个老仆,看见齐老先生,连忙引着他进去。
代文孤将背着的药箱递给齐老先生,规规矩矩听老仆的话等在了院子里。
大户人间,园子里自然是细细地设了许多景。
这院子里便是种了几株蜡梅并白梅,苍藤老干,在枝头积雪的映衬下更显娇治。
代文孤闲着没事干,便走到树下,索性赏起了梅花。
恰恰此时闲着没事干的人并不只他一个。
左彦安被禁足在家里,此刻正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着。
恰好经过小院,他不经意往里瞥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觉自己的魂被吸了过去。
院子里叠叠的梅树底下,站着个年轻人,正伸手去够枝头上悬着的一枝腊梅。
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美人,阳光的,清丽的,英气的,柔弱的,不一而足,但有一种好比枝头上那朵高高的白玉兰,没有炫目的容华,温文尔雅却很容易让人看迷了眼——代文孤就是这种类型。
他的眉眼清俊,鼻梁高挺,肤色白得过分,更衬得那两瓣薄唇嫣红。
许是天寒,他的脸颊微微染了点绯色。
脖颈缩在灰黑色长褂的衣领里,微微漏出点柔软的兔毛。
寒冬腊月,一个美人水灵灵地出现在自家院子里。
平日惯会拈花惹草,寻花问柳的左二少爷不禁愣住了。
许是左彦安的视线实在太过热烈,代文孤若有所闻地偏了偏头,也好对上左彦安的目光。
相顾无言。
尴如尬
…………
代文孤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作贼的心虚感。
他连忙收回了手。
左彦安率先反应过来,脸上笑意不达眼底,提脚走进了院子。
半霎,他定住脚步,与代文孤保持着一个介于正常和亲密之间的距离,叫代文孤站也不是,躲也不是。
走近了,左彦安便细细打量起面前人的脸来。
面容淡淡的,不是那种阴柔的长相,看得人赏心悦目。
但他下一秒,就发现了一个近乎致命的问题。
“美人”竟然比他高!
被人打量让代文孤很不自在.
但他刚看向对面,就撞上对方一言难尽的表情——震惊,愤怒,不敢置信……还有点委屈?
“呃,小人代文孤,敢问公子贵姓?”
代文孤出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左彦安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收起面上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换上了他常有的笑脸。
“不敢不敢,在下左彦安。”
左彦安对于自己有种与生俱来的自信。
对于身高,他觉得自己以后肯定还会再长。
姓左?难道是左家的公子?
代文孤心中喀蹬一下,自己这回真是撞枪口上了。
“原来是左公子临此,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左彦安连忙打断他的话。
“先生莫要行此大礼,在下…在下只是左公子的书童,签了契,才随着主家姓,得了个贱名。”
话到嘴边,硬生生拐了个弯,胡绉了个身份。
莫名地,左彦安觉得自己的公子身份必然会对他和美人间的关系造成影响。
左彦安肚子里没什么墨水,扯谎的本领倒是只增不减。
代文孤原本不信,毕竟是如此拙劣的谎言。
但看到他真诚的眼睛就不禁打消了大半顾虑。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睫毛投下的阴影落在浅棕色的瞳仁,看向人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又种魔力。
这般少年,让人莫名相信。
看到代文孤细微放下了脸上的戒备,左彦安连忙接下下一句话。
“敢问先生,这寒冬腊月,先生风尘仆仆,来这左公馆中,有何要事?”
对此,代文孤没什么必要隐瞒,如今这世道,他若想查自己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不如自己先坦白,还可能交个朋友。
“我随我师傅来的。”
左彦安眉眼弯弯,像只狡猾的狐狸。
“那先生站在此处,是想效仿程门立雪,精诚所至吗?”
代文孤:“…………”
代文孤:“公子说笑了,家师是京中仁安堂坐堂郎今日听左老爷传唤,才来此处看病,我跟着师傅来见见世面罢了。”
郎中?
仔细闻来,代文孤身上却实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醒神但并不刺鼻。
左彦安惯会耍宝,不消多时,就与代文孤熟稔了起来。
“公子倒真是个有趣的人。”代文孤弯着眉眼说。
左彦安:“这算什么,我还有更有趣的,这就讲来与先生听。”
眼见两个人投机投缘,左彦安觉得自己的泡妞记划成功了一大半.
“二少爷,您怎么在这?老爷去您房间里,找不见你正发火呢,快回去吧。”
很好,一朝回到解放前。
代文孤是个聪明人,听见这句话,立即反应了过来。
左家只有两位少爷,也没有亲戚住在家里,这位是谁不言而喻。
左彦安脸上的笑容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虽不知这位少爷是何居心跑过来和他扯谎闲谈,但得知谎言,代文孤还是有些不爽。
偏偏来叫他的小子是个没眼力见的,见左彦安久不动作,三步并两步跨到他面前,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少爷,老爷在您屋里,叫您快点…”
“知道了,知道了,闭嘴,我就回。”
左彦安观察着代文孤的动作。
只见他往后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又恭恭敬敬地叫道“少爷。”
一时间,两人之间像是隔开了一道无形的障壁。
小厮莫名其妙地被吼,又莫名其妙地察觉出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最终左彦安长袖一摆,无事人一般说道:
“在下今日还有些事,暂时先退下了,过几日定来找先生共话。”
后面这句不知道是客套话,还是真正的承诺。
“承蒙厚爱,静候公子。”
代文孤这句话说得冷冰冰的,是真的客套。
但左彦安明显装傻充愣,开心地答道
“先生再会。”
然后,提起脚便匆匆走了。
经过代文孤的时候,他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轻轻擦过代文孤垂在身侧的手。
代文孤一激灵,旋急注意到他衣服的料子。
丝绸质地,一眼便知十分华贵。
再看他的言谈举止,明显不是一个书童应有的作派。
代文孤抬手揉了揉耳朵。
怎么会没想到呢?
这回真是丢大人了,被人当狗似的耍了半天。
在他抬手摸耳朵的瞬间和他看不到的地方,左彦安回头看了他一眼。
嘴角噙着吊二郎当的笑,眼神却是温柔缱绻的。
分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左彦安就从心底升起了一股与待常人不同的,难以言说的情感。
但他自己似乎都还不相信。
流光总是把人抛。
转眼便是过了小年,街上张灯结彩,一年中少见地热闹起来。
甭管穷人富人,都想着在这日子里做些热闹喜庆的事,除除过去一年的霉运。
戏班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日子就来了。
花小舟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饶是一副好嗓子,也被磨得有些嘶哑的意味。
但戏仍旧要唱。
所幸这年头来听戏的没几个是认真听的,戏楼早就和勾栏妓院同归了三教九流之列,也没什么人听出花小舟的破绽。
一曲附庸风雅的《贵妃醉酒》曲毕,花小舟舒出一口气,作了个揖走下戏台,将台下嘈杂的声音抛之脑后。
待回到台下,撤下头上,身上的行头,花小舟才觉得自己的脖子获得了新生。
恰好此时,房门外有人敲了敲,花小舟眼神里透着惊喜,急忙去开门。
但门外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而是个垂着头发的半大小子。
“小文你……你、你是谁?”
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原本欣喜的语气也变得冷冰冰的。
“代文孤代公子叫我来给您送东西,他说他有急事,今日来不及相见,日后定会补上。”
小孩例行公事般地交代完,将手中的包裹塞给花小舟,然后不等他问,便急急地跑了。
花小舟见他窜得飞快,心知追不上了,叹了口气,又退回门内。
撕开包裹外的牛皮纸,花小舟看到了几副药大多是润喉清脾,排气解毒的,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包裹底下压着张小纸,纸上写的大多是小事情,无非是嘱托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喝水。七零八离碎的几句话,却看得人暖暖的.。
花小舟唇角微弯,将纸条收入怀中 。
这世道,还有人这般挂念着他,他便也知足了。
小年过后,齐老先生的身体大不如前,代文孤这几日忙着查书煎药,急得焦头烂额。
许是有所察觉,齐老将代文孤叫到屋里,嘱托他说:
“文孤啊,你是个聪明孩子,老李将你托付给我,我本想是将自己毕生所学都授于你的,但如今看来,怕是再难实现了。”
代文孤听见这话,强颜欢笑道: “师傅您又说什么糊涂话。”
见他这样,齐老心中更添凉薄;
“人各有命,你要伤春悲秋,反倒误了自己的前程。我屋子里有几本医书,都是我多年来行医坐诊存下来的经验,对你未来有些帮助,我过几日叫书砚拿给你,你定要好好钻研。”
书砚,就是齐书砚,齐老先生早年间收养的孤儿之一,正是现在四处跑腿的那个半大小子。
“另外,我作古之后,麻烦你替我照顾着点书砚,这孩子脾性虽有些怪,心却是好的,是块可塑之才。”
代文孤点了点头,讷讷地应了句。
“文孤,你我人虽师徒缘薄,但我还是自心底欣赏你的。只是如今这世道,唉,我只能告诫你做事随性,莫要愧对于心是好,其他的,我想你也应该明白。”
此时的代文孤,权当这是句长辈对晚辈的教导,孰不知这马上就会成为他奉行一生的准则。”
话刚说完,药就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代文孤沉默着将煎好的药递给齐老先生,看着他喝了下去。
然后哄小孩一样,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糖,塞给齐老先生。
齐老先生怔愣了一瞬,最后在代文孤温柔的目光下接住了。
甜蜜的滋味在口腔里溢漫开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样的数九寒冬里,恰有一束阳光,不偏不倚,暖暖和和地照在了人身上。
眼前的年轻人笑着,眼睛里潋滟着点点光芒。
即使内心煎熬,他也总是笑着,总是细心地照顾着身边人,事事皆备,温柔而让人依赖。
齐老只觉得心上被猛敲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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