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气死江渚的鼠哥翻窗离开后,凌景途接着便推开门走了进来。江渚一惊,恍然觉得这不懂掩饰的人其实早就守在了门外,甚至有可能听到了他与大耗子谈及的所有事。
“你……你一直……”江渚飘忽过不定的眸眼瞅了瞅房门的方向,试探性地问,“在门外?”
凌景途没有急着应声,而是先习惯性地将江渚搭在床沿的臂腕塞回了被中,并为他掖了掖被角,然后才攒动了下喉头,颇真诚地嗫嚅问道:“猪兄,办养鸡场需要多少鸡?很多吗?”
江渚听到这句透着为难却难得认真的问语,顷刻间瞪圆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声。凌景途既然问及养鸡场的事,那就证明他不仅听到了鼠哥侃侃而谈的废话,连这些废话中提炼的精粹也一并入了耳,更别说那些忽悠人的鬼鼠计谋。
一想到这些,江渚恍惚有种把跳槽简历误发给魂司的感觉,他胸口堵窒得慌,憋不住咳嗽了两声。
凌景途见江渚拧眉愁闷的模样,顿时了悟,惊觉办养鸡场需要的鸡肯定不少,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成的,那这样的话,他许他猪兄天天有鸡蛋吃的宏伟大愿怕是要再等些时日。
“猪兄,若我能为族人守住这片安土,我就开辟一块地儿,以后猪兄想养多少鸡都可以。”
江渚一愣,下意识地凝望着面前这个句句温柔但句句痴妄的凌地主,恍感心头百般滋味中突然莫名加了一味,这一味有无法言说的甜腻,却也有悬崖勒马的惶惊,只惹得他欣喜若狂下又裹挟着饥渴难耐的焦躁。
就好似一个久被困在囹圄的人忽然挣脱了囚笼,原应是无所顾忌地发泄自己满怀的怒意,不承想,却被漫天星河迷了眼,而身上那些扎人的锋芒也渐渐收拢,到最后,这人明知星河水不可触碰,但一心也只想握住这可望不可得的煜煜星河,以至于满腔的热情全砸在了这迷人眼的星河中。
“我……我想睡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江渚不敢继续盯着凌景途,他压着逐渐紊乱的气息,慌促闭眸装死。
不料,凌景途并没有想走的意思,他如前几天一样守在床边,不声不响地端详着江渚。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江渚觉察到自己胸腔里鼓动的声音越来越澎湃难熄,他才忍不住劝旁边这位体贴入微的凌木雕:“我的伤已经没事了,你早些歇着,不用一直费心照顾我。”
许是凌景途生怕会惊动这方千年难求的静谧,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值得思量的弧度,始终没有辩解什么。
不过江渚已然习惯了凌景途的默不作声,况且他也不指望凌景途能说出什么华丽难拒的措辞。他仰面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也不知道哪儿根脑筋抽抽了,居然来了句:“晚上天凉,一起躺会儿吧。”
凌景途一滞,脸上的笑意当即僵成了一个哭笑不得的扭捏垮脸,他握了握拳头,喉结攒动间,愣是良久没支吾出一句。
江渚瞥了眼凌景途紧绷惶惶的表情,霎时觉得自己就犹如那夜逛烟花巷的纨绔大爷,而凌景途却好似那仅卖艺的素未谋面的姑娘。
许久,江渚实在受不住两人之间莫名其妙的对峙,他往被里缩了缩身子,讷讷说:“你如果不愿意,那……”
“我愿意!”
凌景途蓦得不矜持了一次,着实把江渚吓了一跳。然而船桨已经划出便不可能再收回那些泛起的涟漪,再者两人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江渚自觉自个儿坦坦荡荡,只要凌景途不在他这条江上捣鼓啥风浪,他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窗外的浅浅流香将江渚一直飘散的乱糟糟的神思送了回来,他茫然眨巴了几下眸眼,低声问身旁静如死尸的凌活人:“听大耗子说,你是鬼门关的门主,你们这儿选门主是世袭?还是举荐?”
床榻不算大,凌景途唯恐触碰到江渚身体的温度,一直紧僵着身子,现下听到江渚闲聊似的问语,忍不住歪头瞧了眼近在咫尺的人,心不在焉地应声:“众巫魂选的。”
江渚一听,心里暗自忖度这句话的意思。凌景途所说的巫魂应是指他们的祖宗亡灵,而鬼门关门主想是一出生就是被祖宗指认的,可这样一想,凌景途出生的时候是不是该有什么惊诧人鬼的天象或是不凡的星象?又或者,这鬼门关还有什么世代供奉的可以显灵的神物?
不过江渚并没有继续纠结凌景途这门主是怎么被选荐出来的,他闭上了饧涩的睫帘,半睡半醒间,不甚在意地问了句:“你做门主多久了?”
凌景途犹豫须臾,眼里闪烁过一瞬道不尽苦涩的眸光:“有五千多年了……”
“嗯。”江渚乏累得迷糊,一时没听清那个夹在中间的“千”字,然而片刻后等他反应过来,便霍然消褪了困意,倏地瞪起眸眼,直勾勾地盯视凌景途,难以置信地复问一句,“嗯?……你说什么?五……五千?”
凌景途侧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郑重地仿若生离死别:“是,五千年。”
“你……你当真活了有五千年?……可是……怎么可能……”江渚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人诚挚的眉眼,却兀自不相信凌景途说得这番貌似胡侃的答语。且不说凌景途是个活人,就算是鬼,那再长寿也顶多能苟活一千年,若天地间真有五千年的活物,那也只能是成精的大耗子,而不是披着人囊的半人半鬼。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死,或许是因为执念吧。”
凌景途浅然一笑,可江渚依旧看出了这抹笑意下的恍怅心绪,他恍然记起凌景途曾提起过一个人,一个让凌景途下辈子还想遇到的人。
“为了那个……你咬过的人?”江渚明知无论让凌景途念念不忘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与他半毛冥币的关系也没有,可他却如魔怔了般,非要多问一句,而其心口更是犹如被蠹虫不住地啃噬,有种说不出口的怅惘,更有一瞬清晰的痒乱和酸涩。
凌景途滞了须臾,应声干脆:“是。”
江渚听罢,呼吸稍稍加重了些,他听得外面夜风搅动花枝的声音,顿觉晚寒料峭,可那些苦楝树却凭着一份执念兀自肆意生长着,向某个不归的故人沉诉着一声声苦苦思恋。
想到这些,江渚眸色中恍惚有些怅然若失,甚至有股莫名想发泄的嗔怨,仿若一个本可能与他共赴遥迢长途的人突然撇下他一人跑了,白白辜负了他已经打算为其义无反顾的决心。
“困了,睡觉。”江渚深沉地吐了一口气,接着无波无澜地撂下四个字,便不再打听任何折磨自己的话语。
凌景途趁着江渚闭眸,贪婪地将这个执念了五千多年的人又仔仔细细地映在了眼瞳中,然而不多时,这份痴恋便悄然化成了一瞬狼狈无声的苦笑。
世事迂回,凌景途不记得自己在岁月的纸帖上写过几遍一人的名字,时序荏苒虽是一恍,可这五千年的岁月也不是好过的,每当夜深烛冷,那种断肠成殇的漫长等待竟比世人畏惧的生老病死还愈煎熬。
如今无论人鬼皆在试寻长生不老之术,但若是当真不死不灭,又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酷刑……
江渚因养伤,能活动的地域不大,除了凌景途的这栋还算赏心悦目的二层竹楼,就只剩屋外那片仿若仙境的楝树木林。
不过,由于守门的那个老大爷的脾气竟比自个儿头上的牛鼻子髻还硬犟,而且这大爷看他的眼神都好似他裹了一席斗牛的红布一般,所以江渚大多时间都待在二楼的房间里,老老实实地守着闺阁,除非凌景途主动带他去林中游逛,否则他绝不会给门外老大爷尥蹶子的机会。
而鼠哥那边仍然为打探“敌情”而忙碌着,奈何游茏虽顶着下一任巫祝的头衔,却也是个一问全不知的半吊子巫师,什么鬼门关封印,无间鬼蜮等自家底盘上的事,他通通不好奇也不打听,仅等着彭老驾牛西去之时将有用没用的遗言传达给他即可,惹得鼠哥浪费了半天鼠脑浆子,却白白做了半日的算命先生。
“咱们待在这儿有半月了,啥事也没打听到,就算是巡山也该溜达一圈了,我就想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鼠哥抱了个比他大两倍的茶壶,一边久旱逢甘霖似的往肚子里灌,一边打着饱嗝说,“我已经想好了,咱也不是不给药费就溜的人,不过呢,出门在外,咱爷俩也没带什么盘缠细软,这样吧,家里还有一只多管闲事拿耗子的老猫,大不了便宜些,咱白送给他们抵医药费了,咋样?”
江渚白了他一眼,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不过这耗子嘴虽然碎,但说得并不是全无道理。他只是奉魂司的令来这里打探消息的,即使这里的生活再安逸,他也不能一声不响地就与阴间断了联系,该回去的时候就得回去干活,毕竟他还没辞职,也不需要休什么阳假,再者,上次的工伤费还未发给他,他怎么样都得回去接收这一恩赐。
只是不知凌景途会不会再随之离开……
思来想去,江渚打算今晚先对凌景途旁敲侧击一番,所以此时搪塞了鼠哥一句:“难得休假,我再过两天舒坦的日子。”
“哼……”鼠哥慧眼如炬地嗤笑一声,“说得这么惬意,还不是因为贪图美色,乐不思蜀……”
“铛!”不等鼠哥抱怨完,江渚毫不留情地敲了下鼠哥怀揽的大茶壶。
鼠哥:“……”等等……北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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