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阳间飘起来小雪,这些轻渺的雪花串起路灯铺落的昏黄光线,仿若旧光阴下飘飘洒洒难断的千言万语,为穿梭在长街陌巷的落魄活人指引一处暂且摈弃尘世喧嚣的栖身的地方,这个地方可以是活人口中随时落脚的“家”,也可以只是短暂供魂魄停留的一方净土。
“喵……”
街巷侧尚且带有绿意的灌木丛中,一声拖长尾音叫出的低脆的猫音惊扰着周围沉默萧索的枯枝残木,而窝在丛里的两个大活人正做贼似的窥视着零星半点的行人,随时准备着将怀里还未睁眼的小野猫放回灌木丛外的纸盒内。
“我再捂它一会儿。”
为防把这只不足月的小野猫冻出毛病,江渚一直将其裹在自己怀里,只要小猫张嘴喵叫,他便暗搓搓地用指腹轻轻点动小猫的额头。
也许是被江渚“封印”似的举动打搅了猫叫的天性,小野猫一时忘记面对陌生人类时该做些什么,竟发懵地收敛了声音,并勉强睁开眯缝的眼睛,好奇地扪索着覆在它脑门上的手指头。
“冷不冷?”被江渚安排望风的凌景途突然转头问他。
“放心吧,我裹得严实,冰雹也砸不到它,这小家伙估计是野猫家族祖祖辈辈中,唯一在大冬天享受过这种级别待遇的野猫,以后它要是记得,可够它吹一辈子的。”
凌景途听到江渚这句答复露出一瞬比那小猫还懵的表情,然后纠正好措辞,又问他:“猪兄,我是问你……冷不冷?”
“我?”
江渚杵愣在原地,看起来像是一个分不清“你我他”是指谁的大号孩童,随即等他反应过来,忽地心头一喜,却装出一副小家碧玉的羞赧模样,打趣说,“可是我这么大个儿,你总不能想把我捂怀里吧?嗯?”
见江渚歪头笑他,凌景途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住喉咙里挣扎欲出的一个“想”字,只伸手掸去湿了江渚肩头的雪,然后又意犹未尽地抬起手,直到用手覆住江渚冰凉的侧脸才罢休。
江渚不惊不扰地享受着这些顺理成章的呵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下一下落在他含笑眼角的雪花被凌景途的指尖碰过后,竟莫名沾染些微微的暖意,他巴不得林栋木的女儿再晚来一会儿,这样的话,说不定他也能在酽酽醉意中咂摸出与一人“共白头”的滋味。
然而办事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的章辰这次也不例外,林栋木的女儿果然依他说的经过了这条街道。
江渚见状,速地转头啄了下凌景途掌心,接着猫着身子将他怀里的小野猫放在了纸盒里。
半蹲在一旁的凌景途则呆讷地盯着自己的掌心,良久才合拢起手掌,默默蜷放在自己胸口。
也许是世事无常,奔波劳碌的活人脸上总会挂着难消的疲惫,而某个转角处突如其来的微末的呼唤往往能轻而易举地消减这种压迫力,让人瞬间便能擦燃心底凉透的炭炉,在这无情的寒冬腊月捡来一抹慰籍余生的暖意。
林栋木的女儿站在纸盒旁,着急地扫过周遭,等她察觉到没有人会来认领这只“被抛弃”的小猫时,忙不迭地将瑟瑟发抖的惊恐小猫抱起来,这才发现盒子底还有一行字,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等你的小木头”。
算过日子,林栋木也就只过二七忌日,如果他没有投胎,回阳间探亲时八成看到的只是自己女儿满脸的憔悴心伤,而此刻,他的魂魄依托在这具瘦小躯体中,虽再也记不起上辈子的事,但看到的却是女儿温柔目光里渐渐融化的冰冷积雪……
“事儿办完了?”鼠哥打开门放外面那俩尽兴而归的大活人进来的同时,抬脚在挡路的包裹盒子上踢了一脚,旋即指着堆满玄关的大小包装盒抱怨说,“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老子可是好不容易才给你扒拉开一条鼠道。”
江渚一边拉着凌景途换了鞋,一边喜不可掩地打量着这一堆东西,而就在他问鼠哥关于李明商是否来过的细节时,任劳任怨的凌景途早已动手帮他收拾着满地的盒子。
“我买了这个……”
随后,江渚蹲坐在盒山间,从打开的一盒中拿出一些精巧的小盒子,每个小盒子里面都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玩偶,他拿起一个鼠玩偶在凌景途面前晃了晃,略显尴尬地说,“我不知道阿宵和族里的其他孩子们都喜欢什么,想了好久才决定买些动物玩偶,你看,这里面可是十二生肖,有十二种神物呢……对喽,还有这些,我买了些糖果,你先尝尝好不好吃……”
他说着,还不等凌景途应声,已经毫不吝啬地抓起一把糖果塞在凌景途手里。
“还有这些,我给你又添了几件衣服,等一会儿你换上试试,看看喜不喜欢……这几件是给阿宵的,我是估摸着阿宵的个头买的,不过小孩子蹿个头快,不知道合不合适……”
许是从来没有被人宠溺过,凌景途垂头看了看手里发甜的糖果以及那些精致的衣袍,竟然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有些莫名的愧疚,觉得自己不值得被江渚如此稀罕。
毕竟他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带江渚回到鬼门关,他不能为了自己的一晌贪欢便让江渚随他踏上生死未卜的一程。
然而他又舍不得离开,即使他心甘情愿地为了大义舍身殉命,可真到了九死一生之时,他还是会身不由己地回头一望,因为他有不愿意辜负的人,而这人也曾甘愿为他执着过一世。
“我的东西呢?”鼠哥见江渚对半路捡来的凌景途猛现殷勤,却对他这个“亲生”祖宗不理不顾,于是他不悦地摊开鼠爪,试图唤来某人的惊喜投喂。
“你的东西?”江渚颇认真地想了想,恍然翻找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
鼠哥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并暗暗想象着盒里的稀有鼠物。可当江渚真敢把那东西呈给他的时候,他那激动踢踏的鼠爪立马僵滞住,并向江渚投了一个“你要不要吃点耗子药”的恶毒目光。
“怎么?不喜欢?”江渚挑了挑眉头,接着把手里的仓鼠牌牵引绳拴在鼠哥脖子上,还不忘装成一副伤心疾首的样子,哀怨说,“我可是选了好久才找到适合你的型号,你也知道,阴间都有规定,带宠物出门必须牵绳子,我这不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宠物鼠,再把你当成过街老鼠给揍了,你说你,冤不冤?”
万古奇冤的鼠哥听完这番“体贴入微”的说辞,不由地磨了磨后槽牙,然后猛地蹿向江渚,并伸展双手,手尾怎么都不能相连地在江渚脖子上凹出个没有威慑力的不闭环,同时大喊着:“老子要替鼠行道,掐死你个不孝子!”
江渚听罢,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锢住脖子上横行的大耗子,然后随手一捞,便将鼠哥投掷到闲置的盒子里,并一手关盒子,一手跟凌景途讨要制服耗子的咒符。
不过凌景途由着他,即使鼠哥又得因这咒符骂骂咧咧一晚上,他还是给了江渚一张封魂的黄符。
“跟我来……”江渚一看鼠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便拉着凌景途回了房间。
李明商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有心的,江渚让他捎回来的两个裱框的照片,有一个竟被他不嫌麻烦地挂在了天花板上,而欣赏的最佳位置恰是躺在床上。
以至于江渚把包装袋前前后后翻找了十几遍,如果不是他大胆地怀疑照片长了翅膀飞走了,他与凌景途就算同床共枕也不会想到房顶上面还供奉着他俩同梁共枕的照片。
果然不能相信一个男飘飘!
江渚被李飘飘气得发晕,仰面躺在床上揉了揉太阳穴,然后翻过身,把另一个装裱好的照片递给凌景途,揶揄味地笑了笑:“送给你,这个可以带回天垣族,上面那个我留在这里,就算是……定情信物,你可别把它丢了呀,这样的话,添上我父母给你的见面礼,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也不枉我白捡你回来。”
隔着相框,凌景途小心翼翼地拂过里面的“江渚”,忽地想起什么,诚心诚意地问:“你想要什么?”
江渚一听,有些惊讶地撑起眉头,给了凌景途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什么意思?你也想送我定情信物?”
凌景途站在床边,又问了一句:“猪兄,你想要什么?”
江渚凑到床边,跪直身子,与凌景途四目相对着:“我如果要你呢?”
凌景途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滚烫地盯着他,恨不得将他整个融嵌在瞳仁里。
也许是觉得自己把原本热忱的气氛惹得尴尬,江渚局促地缩回前倾的身子,笑着解释说:“我逗你玩呢,我什么都不要,你别跑了就行。”
然而凌景途似是没有把这句安抚听进去,他将相框安安稳稳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伴着江渚懵懂无知的眼神关了房间里的灯。
“等,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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