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放出的写有阿宵生辰八字的符鹤似是迷了方向,不住地在院内兜转,而为了寻找阿宵已跑遍整个天垣族的游茏见状,忍不住当着凌景途的面放声哭嚎:“门主啊!阿宵,阿宵……还那么小,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彭老打断他,若有所思地盯视着徘徊的符鹤,“咒符没有焚灭,说明阿宵没事,只不过,怕是不在鬼门关内了。”
最后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般在游茏脑袋里轰然炸开,然而还不待他把关外阴暗诡谲的山路再抹黑渲染一番,一直默不作声的凌景途突然压抑着什么似的,低声说了句:“猪兄会对阿宵好的……”
作为被阿宵抱过大腿的爹爹,江渚自然会拿命护着阿宵。只是他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不许再惦念凌景途,这会儿却又从竹筐里发现这么个让他与天垣族牵扯不清的小人,他即使冻得再麻木,也禁不住心软下来。
而他竭力想取下的挂在心尖上的人便趁着他心软,竟又如那千年苦楝树一样,用虬劲的根脉扎破他心底的寒冰,并让繁杂的根须在他心间堪堪蔓延开,直至彻底将他一颗心包裹住才肯罢休,这样一来,他心门无论关上还是敞开,终究只能闯进一个人。
“这……”鼠哥吃惊地盯着江渚用衣袍裹紧的阿宵,不由得咂了咂嘴,“造孽呀。”
不过江渚还没有闲情思量他与凌景途是佳缘还是孽缘。如今阳间即将进入二九天,阴间的鬼山经过一场寒雨洗礼后早已凝成了冰窟,他抱着同是活人的阿宵并不敢在山里久留,可也不能带着孩子连夜在这阴冷的鬼山里逛游。
所以傍晚的时候,他凭着印象找到了当时与凌景途留宿的洞窟,幸好支在里面的帐篷凑合能用,好歹能遮挡些山风。
可除了异于活人的凌景途,江渚不清楚居于鬼门关的天垣族人能不能入阴间,现下摸着阿宵发烫的额头,他心里难免担忧,生怕这山里的阴气会折损阿宵的阳寿。
随着阿宵窝在他怀里蹭暖的鼠哥乜过他愁眉不展的样子,一目了然地劝他:“别瞎操心了,打几个喷嚏而已,咱家这孩子皮实,吃两个蛋蛋,睡一觉就好了,再说了,在鬼山逛了一天了,这孩子身上一丁点死气都没沾,这说明啥,说明这孩子随你,魂气纯,长寿呀。”
借鼠哥吉言,江渚看着睡得安稳的阿宵,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阿宵手里捂住的东西。这鼠玩偶是凌景途带给阿宵的,阿宵虽说过自己不喜欢耗子,但因知道这东西是江渚托“门堵”给他的,仍然视它像独一无二的稀罕物一样天天拿着,一旦丢了怕是要哭闹好几天。
而他自己呢?江渚摸了摸被他揣在胸口的照片,转念心想,他分明有喜欢到骨子里的东西,如今却连掏出来看都不敢看一眼,只能一边不舍得扔掉,一边又违心地让其藏在一处,任由其蒙尘委屈。
这样一想,他恍觉自己甚至不如一个三岁孩子,至少阿宵能够把喜欢的东西纯粹地握在手里,而他却是试图松开的时候恨不得抓紧,拼命想抓紧的时候又妄想松开,反反复复折腾几次,不仅自己疲惫不堪,连本该珍持的东西都皱巴成一副意难平的模样。
心口堵滞得难受,江渚眸色也随着投射在帐篷上的火光渐渐暗沉。
他把阿宵小心翼翼地放下,掖了掖裹在阿宵身上的衣袍,然后推了推一副挖掘机睡相的鼠哥,小声叮嘱他:“天太冷了,我再去捡些干柴,好歹得让这火堆撑到天亮,翎箭你随意召唤,千万要看好阿宵……你听到了吗?别睡了,你是耗子,又不需要冬眠,赶紧起来。”
江渚说着,没好气地撤掉鼠哥趴紧的白煮蛋,并在离开帐篷的时候特地先把鼠哥丢了出去,让其在寒冬腊月享受了一次醍醐灌顶的清醒。
一入夜,山里除了如刀的寒风咆哮着割过耳畔,其他混杂的声音皆像被山风斩杀了一般,很少能被路人察觉到,可周遭的声音越是单调到极致,一些本微不足道的声音在这个时候越能不经意间勾走人的心绪。
而江渚抱着几根好不容易捡到的湿气不重的木头,就因为无意踩断根木枝便如丢了魂魄般杵在原地,愣是不知道怎么挪动脚才能把那些沉甸甸的记忆一并挪开,尤其是那时被凌景途撞得一下,他现在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再矫情一些,或是直接放纵摩拳擦掌的凌景途扒了他衣服……
想到这里,江渚脸上由内而发的热意催促着他掏出了贴放在胸口的照片。照片上留着他被凌景途牵起手时瞬间心动怦然的证据,而此时的他也随着照片上的自己用近乎滚烫的眼神看着让他难舍难放的人,所以并没有在意莫名张狂的山风,更没有留意那张悄然逼近的黑底红纹的咒符。
随即,就在江渚还未把自己一如既往的目光从照片里捞出来时,一阵撩面的疾风突然裹挟着土石吹过他身周,他避过脸,无措地动了下抱紧木柴的手,接着下意识地将右手捏着的照片往怀里塞。
可当他正打算收起照片的一霎,不知是被风卷携的石块还是腾飞的枝条蓦地打了下右手,短促的痛感瞬间麻痹了他其他知觉,而等他再回过头时,他手里的照片便已经不知去向。
江懵圈:“……”
方才还嚣张的山风渐渐平息下来,江渚绕着周围的山路找了许久也没发现被“风”带走的照片,况且周遭除了镀上稀薄白霜的石山,根本看不到一个活鬼,他就算想打听照片去向也没有鬼会回应他。
或许连山鬼都在提醒他,他该放手的。
可他不愿放手。如果不是阿宵还同不靠谱的耗子待在洞窟里,若是现在无牵无挂,他恐怕会执着地把每座鬼山都寻遍,直至心死才肯作罢。
不靠谱的鼠哥没料到江渚前脚刚走阿宵就瞪起了圆眼,惹得他连缩起后爪补一觉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一想到阿宵之后要喊他一声爷爷,鼠哥就算有气也难逃隔辈亲的约束,于是在江渚回来之前,他不仅没有拿出耗子过街的气势吓唬孩子,反而眯起眼睛呲牙咧嘴,并讲起了哄孩子的……鬼故事。
而江渚回来时,便听到帐篷内张牙舞爪的大耗子正绘声绘色地说着:“就在这时!那山鬼拿着游客的照片突然飘了过来,然后俯下身,慢慢地扯动帐篷的拉链,那锁链被撕裂的声音就犹如蛋壳剥落时令人紧张窒息,因为蛋壳剥掉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这蛋蛋到底是不是个双黄蛋,此时,那个躲在帐篷里的人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瞪起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的鬼影,可这个时候,山鬼的动作忽然停下,紧接着阴沉沉地说了一句,‘还差最后一个’,话音刚落,帐篷门刷的一声……啊!!是你爹。”
听到这无缝衔接的耗子音,江渚皱着眉头瞪了眼拍着胸脯缓气的鼠哥,然后把已经泪眼汪汪但被鼠哥吓得不敢哭的阿宵抱过来安抚了一会儿。
等阿宵暖暖和和地睡下,江渚突然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鼠哥……”
鼠哥听到这欺师灭祖前惯有的称呼,下意识地摆出一副警惕的架势,准备赤手空拳接住江渚的下一招。
然而却又听江渚软着声音说了句:“照片丢了……再也找不到了……”
鼠哥僵着腿脚愣了愣,不过从眼前人伤心欲绝的表情中他也能猜出江渚所说的照片是哪张,只是他没想到江渚离开鬼门关时尚还是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满不在乎的模样,现下却为了一张照片让自己流落成一个像丢了玩具的孩子??
鼠哥不禁暗自喟叹,这活人的精神世界果然说崩塌就崩塌,就算费力闯过使人窒息的瓶颈,照样会被顶不开的瓶盖拍回瓶底,或是被一张照片逼得黔驴技穷,空留一副天塌下来活该砸死自个儿的忍气吞声相。
过了许久,久到外面叫嚣的山风终于随着照进洞内的光线偃旗息鼓,而那堆木头也焚成灰烬时,一直与江渚干坐着的鼠哥揉搓着焦虑的鼠爪,哄孩子一般轻声细语商量问:“等回到家,要不然……咱祖孙三代拍一张?”
见江渚没搭理他,作为祖宗一代的鼠哥深吸一口气,抱臂训斥说:“哎吆喂,家里房顶上不是还有一张吗,赶明儿老子给你摘下来,让你天天稀罕着,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人家牛郎织女也是隔着银河相望,你见过织女天天哭吗?今年织女是不是连七夕都没哭,这说明啥,说明距离产生美,你看人家织女多想得开,人家也没和你一样,非要一张牛郎的照片天天瞅着,因为瞅多了,那美就没了,万一织女觉得牛郎还不如他们家老牛好看,到时候你说让牛郎可咋办?让他们家老牛咋办?那万一你瞅多了,突然发现我途弟还不如老子我好看,你说这让我途弟咋办,你让我这张俊俏的老脸往哪搁?四不四?”
江渚:“……”
你这腌臜的老脸不是一直往咱家老猫的冷屁股上搁吗?
被鼠哥东拉西扯地怪责大半天,在阳光稍稍偏斜的时候,江渚找到了那条穿插在鬼蜮的直达阴间东门界的鬼路。
起初踏上这条鬼路的时候,江渚听着这些为鼠哥奏响的引魂铃音,忍不住把阿宵又抱紧些,同时谨慎地扫顾着四周,以免被突然造访的孤魂野鬼拦截了前路。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这些野鬼也受不住鼠哥天寒地冻的唠叨,直到他们将要走出鬼道都没有蹿出任何作恶的野鬼。
江渚心里本来是纳闷的,但等看到治安部的车时,他便不用问也知道那群孤魂野鬼为什么不出来放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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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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