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前尘

周遭或浅或深的脚步声使江渚渐渐恢复了意识。

这些仓促的声音一直笼罩着他,每一步都像是重重踏在他心上,惹得他那一颗本来死寂的心又身不由己地跳动起来,似乎在催促着他赶紧起身逃开。

可他此时根本没办法逃脱,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栖身在什么地方,更驾驭不了自己的身体,他恍觉四肢百骸就如一摊烂泥般瘫软在一处,或是被禁锢在了一个逼仄的容器内。

所幸他还能勉强睁开眼睛,只是涌入他眼中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即使他尝试着用力眨过几次眼,但仍是无法驱散糊住他视线的浓稠的墨色。

而这个时候,他隐约听到一霎不似真切的殷切唤声,这声音急促地拂过他耳畔,然后越来越空灵,直至被这片压抑的黑暗彻底吞没,周围便又只剩下他胸腔里鼓动的声音。

不过刚才这声音消失的一瞬,似是竭力为他撕开了这块包裹他的且令他窒息的黑幕,他看到不远处有蔓延向他的光影,光影投来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轮廓模糊,身周像是镀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能大体辨认出这人身袭宽袖长袍,衣袂轻摆向他走来的时候,俨然有种超凡脱俗的神韵,想必长相肯定是要配得上这身气质的。

然而等这人款款走到他面前,江渚借着汇聚的光晕终于看清了……这套衣服。

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件衣袍,一件长身直立的衣袍。

幸好江渚游走阴阳两界百年,早已见惯了鬼事人事,别说面前站一件衣服,就是站一个骷髅,他照样能与其相看两不厌。毕竟四周乌漆麻黑的,这件隐隐有光的衣袍倒是很容易吸引他无处安放的视线。

可让他没料到的是,这件距他不过五步的衣袍与他相顾无言了一会儿后,突然猛地向他冲了过来。

江渚无法驱使身体,情急之下,只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一颗心更是蹦哒到了嗓子眼,随时都有可能被他当武器发射出去。

而等他再睁开眼,他已经脚踏实地的站在光影牵引的长路上。他的身上穿着那件清逸的长袍,这长袍似是有灵,拽着他往前踉跄了一步,接着抬起袖子指了指前方,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也许是找不到其他出路,江渚没有反抗,任由衣袍半指引半强迫地带他来到了光路的终点。

前方仍是黑魆魆一片,但方才消逝的唤声却贯穿黑暗,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晏离浔……”

听到这三个字,江渚低下眉眼,暗自纳闷一声:“晏离浔是谁?”

可不待他循到声音的源头并打问一句,与他一步之隔的黑暗忽地如涡流般回旋逼近,并在他脚下坍塌成一片深渊。

江渚大惊,虽然急忙试图后退,却来不及摆脱衣袍的束缚。那衣袍始终死死地禁锢住他,拉扯推搡之间使他脚下一空便跌进了黑暗里……

“这人来历不明,鬼门关不渡活人,门主万不该瞒着巫祝把这人带回来,此举违背巫觋祖训,若是惹怒往生巫魂,怕是要给天垣族招惹祸殃啊!”

“可是他没地方可去……巫医既然清楚他并不是死人,难道没办法救他吗?”

“此人全身恶疾溃烂,虽尚有一口气撑着,但再厉害的巫术都已回天乏术,门主还是尽快将这人送出鬼门关,日后等他魂归关内,再好生渡他一程,莫要强行扭转此人劫数,我们巫觋后人可斗不过死神呀。”

江渚拧了拧眉心,他并没有完全清醒,听不清周遭在争吵什么,但身子被抬起的瞬间,他还是因汹涌的痛楚而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背起他的人听到后动作迟疑了一瞬,接着安抚似的轻声说了句:“别怕,我不会丢下你。”

江渚只隐约听清了前两个字,但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不是沾染了止痛安神的巫术,迷迷糊糊间,使得他无来由地伏紧身前坚实的后背。

他觉得这声音耳熟,像极了刻在他记忆里的一人的声音,可他死活抬不起沉重的眼帘。

而这声音牵动着他浮沉的思绪,渐渐在他脑海里勾勒出那一件有灵的衣袍。

这件衣袍随着他时醒时寐的神思若隐若现,直到他好不容易清醒几分,这衣袍却又猛地击向他,将他这具似乎悬空的身体硬生生压了下去。

“咳咳!……”

胸口的闷窒惹得他握紧了拳头,但紧接着便有人慌张捧起他手,一边轻柔地吹了吹风,一边小心翼翼地缠动纱布。

这时,窗外有风吹进来,江渚隐约嗅到了苦楝花的香味,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又被凌景途带回了鬼门关,可他清楚地记得那些冰铸的锁链将他们拖入了茫茫雪地里,他不知道凌景途是怎么带他离开的,更不知道凌景途有没有受伤,所以他扯了下嘴角,先忧心地唤了声“凌景途”。

然而这虚弱发声的三个字却被同时脱口的一句问语所掩盖。

“是你救了我?”

这句话不是江渚想问的,但却像是他言不由衷说出来的,而紧随这句话冒出来的还有一些生疏的记忆,伴随着一些不属于他的想法。

他看着喜不可掩的凌景途,脑海里想到的并不是那日在仿古城发生的事,而是一些在他眼里无足轻重的人,他甚至记不清这些人的容貌,只走马观花地记得曾与这些人做过一场场生死交易。

他早已忘记是什么时候,他又为一人挡住了死劫,等这人死后,他取其魂魄,然后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

这一路上他看了许多景,见了许多人,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走了多久,一直走到皮肉渐渐消弭见骨,他便打算等这具身体彻底消散后再像之前那样寻一个将死之人,谈一场交易,之后他可以再次化出一副陌生的形骸,在这世上游走千年。

死神向来都是这样,他从来都不畏惧死亡,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死亡。

可这次,他没想到在他等死的时候竟然会有一个人妄想救下他,这人背着他走遍了城内所有的医馆,只可惜所有人早已想当然地给他判了死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他同死神较量,更没打算腾出一块让他安息的地方,但是当他笃定这个愿意背起他的人也会放下他时,这人却始终没有放手。

实在是一个愚傻固执的人,他当时心想。毕竟之前他的皮囊变成这副溃烂模样时,那些见到他的人大多选择视而不见,即使驻足停留,也不过是可怜他片刻,接着又继续远走。

他从没有见过为他回头的人。

而此时印在他眼里的这个人,似乎和他遇到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察觉到这人拥有没有七魄的纯魂,而且死期将近,如果他能同这人做一场交易,那他也许再也不用承受皮肉消弭之苦,他会得到永远不会消散的形骸,然后长久地“活着”。

思及至此,江渚难以置信地怔愣住,他不知道自己看着最爱的人为什么会冒出这样自私的念头,他明明清楚凌景途将遇死劫,但却不是纯粹地想护住凌景途,而是只盼着得到凌景途死后的魂魄?!

可江渚转念一想,他为什么能察觉到凌景途的死劫?那日他与凌景途被冰链拽入异域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他现在的所见所想之所以荒唐,是因为这本就是一场不真切的梦?

然而束缚他的这具身体却不容他思忖太多。

等被迫着打量过自己皮肉翻裂的手背,并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后,江渚才惶然意识到他像是寄存在一具不属于他的身体里,他无法控制这具身体想做什么,而这具身体的主人虽想用记忆吞噬他,但又没办法让他完完全全磨灭掉自己的记忆。

这种感觉像极了翎箭不受他控制的时候,那时候翎箭中似有什么东西妄图吞噬他的魂魄,而他的魂魄也不甘示弱地想吸纳翎箭里的东西,使得他的魂魄当时像被撕裂了一般,正如他现下脑袋里混乱的思绪。

不过那时候的他尚能够争得操纵翎箭的主动权,可现在,他被囚在这具身体里,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于是,他眼睁睁地随着这具被包成粽子的身体诈尸起身,然后笨拙地凑近为他换药包扎的凌景途,等愣了一会儿,便伴着凌景途慌乱羞赧的目光,故弄玄虚似的说:“瞧你面善,实话告诉你,其实我这副皮囊已经没什么用了,你不必费心救这无用的皮囊,你也救不了我,还是小心你自己的命吧,因为我看到……你会死在不久后的中元当日,怎么样,害怕吗?不过,只要你奉上一点点魂气,与我定下契约,我必定为你挡下死劫,你就可以继续活着,完成你执念之事,之后等你我约定的期限一到,你再把自己的魂灵给我,我们之间的契约也就失效了,自此你便可以无憾长眠,也算是永享极乐,你觉得我这般为你续命的办法如何,与我定下契约是不是百利而无一害呀?”

听完这番蛊惑言辞,凌景途眨巴了两下眼,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忙不迭从带来的药匣里翻捣出一个药瓶。

江渚猜不透凌景途要做什么,他见凌景途取出一粒药丸后迟疑了片刻,等又取了一粒,才在“病人”迟钝不解的注视下,往其嘴里塞了两粒加大药效的药丸。

待嘴里的苦味弥散开后,这具身体不必强迫,江渚也禁不住皱紧了眉头,并任由这具身体的主人所想到的“庸医”两个字闯入他脑海,然后嗔怪地瞪着凌景途。

然而凌景途丝毫没有领悟他那眼神的意思,只好心喂水的同时,喃喃说:“没事没事,只是癔症,吃了药,睡一觉就能变正常了。”

江渚还不清楚自己如今的经历是怎么回事,更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凌景途当作神经病的时候,而当初他第一次从棺材里见到凌景途时,也以为对方脑子不正常,后来才知道,凌景途之所以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是因为从一开始凌景途就不属于他的世界,也不属于他。

或许彭老的逐客之道没错,他一个永远不会有机会名正言顺地走进鬼门关的活人,确实不适合招惹鬼门关内的人。

所以不论现在的一切是不是梦,他能这样实实在在地看一眼凌景途,将这一眼作为他弥留之际最后的记忆,也挺好的。

这样想着,也许是暂时寄存他的这具身体服下药后也倦了,江渚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摆脱了所有牵绊,身体像风一样飘了起来,周遭的一切也随着突如其来的光华开始模糊崩塌,塌裂的碎屑旋即化成片片雪花,只在他的耳边留下了风雪弥漫的沙沙声。

可就在他再次陷入冰冷黑暗的刹那,他忽地听到有人隔着遥远的雪幕喊了他一声。而且这一声像是裹挟着温度,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庞还有手心渐渐暖和了起来。

风雪没有停,而那一声声“猪兄”也没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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