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岁末

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弥漫开。

这条街很窄,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两排楼中的巷道,因此这味道散得很慢。

胡南韶坐了一早上的长途大巴,本就有些晕车,现在闻到这股味道,她觉得像有鱼在鼻腔里活过来了一样,偏偏她还鬼使神差地一直盯着鱼贩。

小卷头的中年女人手握刀麻利地将一条大鲈鱼开膛破肚,戴着橡胶手套的另一只手从里面掏出一把内脏随手一扔,然后去鳞、拿到水龙头下随意冲洗几下...

胡母:“买条鲫鱼吧,回去给你煲鲫鱼豆腐汤。”

胡南韶说:“我不喜欢吃鱼。”

胡母没再理会,转头跟摊主问价。

胡南韶则是盯着杀完鱼的粘板,上面还有水在往下滴,滴到地面混着尘土还在往下流,直到快沾湿她的鞋尖时,停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水泥地上黏糊糊的,每走一步鞋都像要黏在上面似的,回去得刷鞋了—胡南韶这么想着,母亲已经付完钱提上东西了。

回去的路上,胡南韶开车。

母亲不太放心,百般叮嘱道:“慢慢开,特别是变道的时候要提前打转向灯。”

胡南韶系上安全带,“妈,我驾照都拿了快半年了,怎么可能这都不记得。”

“那你到外地读书这么久,也好久没碰车了呀。”

“你放心好了。”

“我得盯着你,你开慢点儿。”

“行,我慢慢开。”

一路上胡南韶都开得谨小慎微,母亲也就没再说什么。

临近年关,不同于往年亲戚们都各过各的,今年倒是早早地就说要聚一聚,为此胡母一回来便钻进厨房开始忙活,胡南韶则在旁边打些下手。

晚上六点半,桌上摆满了一大桌子菜。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劝酒。

胡南韶和小孩们坐一桌,她刚喝了口茶,旁边的小女孩抬起头,笑脸盈盈地看向她,“南南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胡南韶应道:“是呀,你今年也都上初中了吧。”

"初一了。"

“对了姐姐,前几天我在公园遇到景铭哥哥了。”

“嗯,然后呢?”胡南韶俯下身仔细听着。

“他问我你姐姐回来了没有。”

“那你咋说的。”

“我说还没回来。”瑶瑶接着道,“然后他说你如果回来了要记得跟他讲。”

胡南韶愣了下,随即说,“没事儿瑶瑶,不用理他。”

瑶瑶疑惑道:“为什么啊?你跟哥哥以前不是经常快儿玩的嘛?”

“吃饭吃饭。”胡南韶端起她面前的瓷碗,移开了话题,“你不是最喜欢吃虾了吗?我帮你剥。”

...

接近八点,眼看这顿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那盆汤还剩很多,胡母便着手开始分餐。

“南南,把碗拿过来。”胡母说,“给你勺碗汤。”

胡南韶一看正是白花花的鲫鱼豆腐汤,“我很撑,喝不下了。”

“这汤我可是煲了很久的,鱼骨头都筛过了,特别有营养,你们几个小孩每个人必须都得来一碗啊。”胡母说着就要勺汤。

“我饱了,不要。”胡南韶坚持。

胡母:“碗拿来,赶紧的胡南韶。”

“我真喝不下了。”

“哎呀,温老师。”胡南韶舅舅忍不住出声劝道,“你在学校嘛管管高中生就算了,这南南都快大学毕业了,你就不要再搞独裁专政这一套了,她不想喝就算了嘛,一碗汤而已。”

胡母呛声道,“行,那你喝。”

胡南韶舅舅摇摇头,“你这人啊,我看还是让南南爸多喝几碗吧。”

胡父本抽着烟,听闻连忙摆摆手,“我也吃饱了,不关我的事儿少扯上我啊,大舅子。”

众人笑。

胡南韶默默低下了头,她的母亲姓温,单名一个沁字。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就进了县里最好的一所高中教书,每回班里学生一看这女老师戴个细框眼镜、斯斯文文的,就觉得她肯定压不住那些皮学生,可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婉的女老师竟是个“铁手腕”。

但其实她并没有觉得母亲的强势有什么不好,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

洗漱完,胡南韶回了房间。

合上门,屋外那阵喧嚣声终于渐小,白炽灯的光线也被隔绝在外,黑暗中,她缓缓走到床边,疲惫地一头栽倒在被褥上。

她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有点受凉,现在喝过感冒药了,不知道是不是药劲上来了,她觉得脑袋变得很沉,眼皮也越来越重。

不知睡了多久,一直到屋外没有扎堆的亲戚在了,整个房子变得很安静,唯一的那扇窗户没关拢,有风一直往里灌,她是被冻醒的。

胡南韶裹了裹被子,撑着胳膊坐起来,开了灯。

“——砰”

很大一声撞击声,直接硬生生把窗户撞关上了。

胡南韶披了件外衫,站在飘窗前,发现玻璃上残留的都是雪。

节日氛围日渐浓郁,她看到楼下微弱亮起的路灯,小道两旁的树都挂上了整整齐齐的红灯笼,路边停的几辆车,车顶上全是薄薄一层积雪。这场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的,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她的指尖刚触到手机,那头语音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接通后,那边沉寂了几秒,才开口,“我在你家楼下。”

听到这个声音,胡南韶也沉默了半晌。尽管是打小就认识的人,但已经有段时间未见,难免有些生疏。一时之间,她还真不知道说些什么。

“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何景铭说。

胡南韶:“我以为你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他说话的语气让胡南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何景铭也意识到了,他醒了醒脑子,放缓了声,“我刚好遛狗到你家楼下。”

“这个点遛狗?”胡南韶诧异道。

“是啊,这个点比较自由,下来走走吧,虽然很晚了。”他又补了句,“如果你也不困的话。”

“其实有点困了。”

那边安静了几秒。

何景铭不依不饶道,“既然你不下来那我就上去了,到时候吵醒了叔叔阿姨我就拜个早年了。”

“......”

果然,他就是这么无赖的一个人。胡南韶叹了口气,往楼下望去。

雪地里,狗脚印一直从远处蔓延到小区楼下。这是条大型犬,它很兴奋,不过好在不乱叫,虽四处撒着欢,但被一条长绳栓着,绳子的那头——牵制住它的那个人有些许落寞地站在一旁。

枯树遮住了他大半个人影,只能依稀看清他穿得一身黑,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见她久久没出声,何景铭小声笑了下,趁热打铁道,“下来吧,就一会儿,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的。”

“知道了。”胡南韶的声音微微响起。

何景铭:“穿个厚外套,这个点还是有些冷。”

“你这么热心肠我还挺不习惯。”胡南韶说。

“我以前对你很坏吗?胡南韶。”他质问。

她想了想,“那倒不至于,但也说不上好。”

何景铭叹了口气,“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小县城的冬天是一片很萧瑟的景象,枯槁的树、零星的车、闪烁的黄色信号灯,偶尔几辆小三轮从路中间飞驰而过。

何景铭一手牵绳,一手夹着烟,夜里,他手上这抹猩红的火光格外明显,他的狗不太听话,四处撒泼乱窜,但无论怎么皮,他都始终镇定自如地抽着烟。

趁着一股刮起的凛冽的风,他又吸了一口,顿时感觉整个肺都是冰的,随后才掐灭了余下的一点火光。

他使唤道,“叼去,扔桶里。”

马犬摇着尾,乖乖听话叼起了烟头,但走到垃圾桶旁它就是不吐。

在家里听得懂的指令,一出来就很皮,气得何景铭直接上手开掰它的嘴。

这说来也逗,何景铭养了三条狗,胡南韶曾经好奇问了下名字,谁知道这何景铭说自己的三条狗的品种分别是边牧、马犬、金毛,这名字也就是“边牧、马犬和金毛。”

何景铭费了一番功夫总算撬开了狗嘴。

马犬见大势已去,怂得缩着脑袋,不过没一会儿尾巴又摇起来,嘴又咧着笑了。他纳闷地回头,这才发现胡南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后。

她站得不算直,双手插兜,披散的长发随风微微往后晃,她笑了下,不过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他的狗。

马犬摇着尾,一直往胡南韶跟前凑。

何景铭打趣道,“看来它挺想你的,这么久时间也没把你给忘了。”

胡南韶摸摸狗子脑袋,“是啊,算一算也有小半年了,没想到它竟然还记得我。”

何景铭看了眼她紧紧揣在兜里的手,夜里的风也确实很凉,“很冷?”

胡南韶:“也还好。主要在家闷了几天了,本来不想出门的,不过这会倒是觉得出来透透气也还不错。”

“回来没去哪里玩?”

胡南韶实话实话道,“是啊,都在家。”

“胡南韶。”

“嗯?”

“有时候我真纳闷,你回来,梁悦那帮人每个人都知道,唯独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也从不主动跟我联系,每次了解你的近况我都是从第三个人的嘴里知道的。”何景铭接着说,“都是一起长大的,为什么你偏偏跟我生疏成这样。”

胡南韶被问得哑口无言。她以为有些道理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为什么躲我。”何景铭冷不伶仃地一句。

“没有。”

何景铭盯着她,“是因为那个吻吗?”

他泄了气,“那天是我冲动了,对不起...”

胡南韶偏过头,不去看他。“没事,别提了,都过去了。”

两人不再说话。

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和马犬累得伸长舌头直喘气的声音。

良久,还是何景铭开口打破这层尴尬,他转而问道,“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胡南韶说:“我给自己留的假期很少,特别是今年快毕业了,所以没打算待多长时间。”

“是吗,所以你很快又走?”何景铭低声道。

“嗯。”她应了声。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起初胡南韶是跟在何景铭后头的,只是他突然放慢了步子等她,她也就这么跟他并排走着,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可他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盯着她,平静的瞳孔下暗藏着波涛汹涌的情绪。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哥他马上回来了,你还准备这么快就走吗。”

这种情绪随着他说的话逐级叠加,何景铭的眼神进而转变得像激荡的潭水,一层一层朝她逼近,就像要紧紧包裹住她整个人。

胡南韶怔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或者说她忘了该做出回应。

何景铭语调含糊,“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听到他的名字都还是这么大的反应。”

夜里的风确实凉,胡南韶不禁咳了几声。

何景铭垂下眼,语气低了几分,“走吧,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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