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走出去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孙伯灵靠着几个枕头躺坐在榻上,医师正在给他检查伤口。

“孙先生的伤总算是有所好转了,看来这次的药有效果。我再给他开几服药,你记着,这段时间他的腿要注意保暖,千万别让他动,每天要按时给他上药。”医师转身对小雅说。

小雅点点头,跟着医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端着熬好的汤药走了进来,掀开孙伯灵腿上的被子,准备给他擦药。看到自己残缺的腿上丑陋的伤口,孙伯灵叹了口气,这几天小雅没日没夜地照顾他,劳累不说,单是这面目狰狞的伤口,也一定让她无比厌恶了吧…他抬头看了看小雅,想从她脸上看到恐惧和厌烦的神色,可是他看到的,只有她满眼的心疼和惋惜。她伸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腿,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初生的婴孩。她转身,拿起浸了汤药的软布,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伤口…

腿伤还是很严重,尽管小雅已经尽量轻了,孙伯灵还是在她碰到伤口的一刻疼得叫出了声。小雅赶紧缩回手,愧疚地看着他。他尽力忍住疼痛:“没事,你继续…”

小雅加倍轻柔地帮他擦着药。孙伯灵用手攥紧被子,咬着牙不让自己呼痛出声,尽力抑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

终于擦完了药,小雅端着药罐和软布走了出去。孙伯灵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窗外,有着温暖的阳光和微风,只是他能看到的,只是从窗户透进来的一方天空而已。自从到了齐国,这张床榻,就是他唯一的世界,外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而也许今生,他也就只能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带着他残缺的躯体和日复一日的痛楚,一天一天地捱下去。

在想什么呢?总归比在魏国的时候舒服多了。

魏国…

刺入双腿的冰冷利刃,昏天黑地的剧痛,阴暗死寂的牢房…一切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眼前。

孙伯灵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似有万千风暴涌起,顷刻间地动天摇。

他不甘心,他有太多太多的恨,经受的那些苦楚,那些非人的折磨,他要让庞涓一点一点地偿还,可是他只能被困在这里,困在这里!…

从鬼谷出山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春日。一袭布衣的他,背负着简单的行囊,看着前方,想象着自己的明天,也将如这春日一般光芒四射。

毕竟,他是去魏国,与他最好的兄弟共事,他们有八拜之交,兄弟怎么会害他呢?

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他自信以自己的才华,假以时日,有了作战经验,将没有他解不开的战局。只是那时,他还不知道,从他到魏国的那一刻起,他就踏入了一场没有战马兵刃的战局中,终点,是比任何血雨腥风的战局都险恶的人心。而他,读懂了所有的兵书,却在这场人心的战役中,一败涂地。

为什么是你呢,师弟?

那个与我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你,那个与我推演战阵到深夜的你,那个曾许诺等到建功立业之后和我同享富贵的你,那个曾经可以让我放心地把身家性命都交付的你,我从不曾对你有过哪怕一丝的私心或恶意,为什么伤害我的,会是你呢?

孙伯灵的眼前闪过庞涓阴狠的眼神,他第一次看到这种眼神,是他拒绝庞涓让他写兵法的要求时。也许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多么可笑啊,庞涓几乎明示他的阴狠,而他却仍天真地选择相信善意。

“孙兄,我可以帮你向大王求情,让他不要降罪于你,但前提是,你必须答应给我写一套孙子兵法。”

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了。

只是,为时已晚。

刑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如同猛兽玩弄着掌中的猎物。他被按住,粗暴地在脸上刺字,下一刻,便是利刃割断膝盖筋骨的剧痛,极痛中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满嘴的血腥味,是他最后的记忆…

那些少时驰骋疆场的梦想,以将军的身份站在战车上指挥战斗的荣耀,本该是属于他的,却在顷刻间,随着出山时那个踌躇满志的他一起,化为灰烬。

只是,他要活下去。

冰冷的地牢中,伤痛折磨得他多半时间都在昏迷,但每次短暂地恢复意识,他都能听到心里从未减弱半分的声音。

活下去。

这场人心的战局,他输了。

但人生的战局,他绝不言败。

小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打断了孙伯灵的回忆。

她坐在孙伯灵的榻边看着他,眼中的心疼只增不减。孙伯灵勉强对她挤出一丝微笑:“没事,你别担心,已经比前几天好多了。”

小雅伸手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疼出的冷汗,又掀起他的头发看了看他脸上的伤,还好,已经渐渐开始消肿愈合了。她正要松口气,却感到自己的手被孙伯灵推开了。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孙伯灵移开视线,说:“小雅,你就不感到厌恶吗?”

小雅的眼神越发疑惑。

孙伯灵将视线移回,看着眼前少女纯净如水的眼眸。

这世上,哪有这般清澈的人。就算有,也一定不会在他身边的吧。

少女俊秀的脸和淡色的衣裳,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显得越发的格格不入。

窗外那个明媚的世界,才是她的归属啊。

孙伯灵叹了口气,又说:“我是个废人,身有残疾,面有刑痕,你若厌弃我也是情理之中,你走吧,我不会怪你的…”

窗外,一片云朵遮住了太阳,屋内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小雅几乎是跳起来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孙伯灵有些惊愕地躲开,看到少女清澈的双眸瞬间盈满了泪水。她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桌前,拿起笔在桌上的绢帛上写了几个字,递给他。

“别赶我走,我要一直都陪着你。”

孙伯灵握着绢帛的手颤了一下。他低下头去长叹了一声:“你这是何苦…”

小雅思索了片刻,从他手中抽出绢帛,又加了几个字。

“先生,我会带你从这间房里走出去。”

少女安静的眼神里,写满了坚强与笃定。

深夜,小雅放下手中的笔,从桌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伏案太久而酸痛的肩背,走到孙伯灵的床榻边查看着他。

连日被伤痛折磨,他总是睡不安稳,今天也许是擦了药好受了一些,总算是睡着了。小雅坐在他身边,细细端详着他。褪去了白天的痛苦隐忍,这张脸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即使狰狞的伤痕,也遮不住那份温暖儒雅的气质。小雅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踌躇满志傲视天下的少年,自信满满地走出鬼谷,憧憬着似锦的前程,如阳光般绚烂的未来…

那么骄傲的他,在最好的年华,经受非人的折磨,终生不能再站起,她无法想象他心里的苦,即使他总在她面前收好情绪,一再掩饰,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失落,也能让她看到,他心里无法愈合的伤。

小雅轻轻地帮他掖了掖被角,站起来走回了桌前坐下。

先生,我从前读你的故事,一直惊叹,是什么样的意志力支撑着你挺了过来,但如今,我愿成为你意志力的一部分,就算微不足道,我也愿意,在你困于茫茫黑暗中时,给你洒一点点微弱的星光。

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功成名就,扬眉吐气。

因为我不愿你被仇恨左右,我想让你永远保有你的温暖,即便日后在战场上成为杀伐果断的兵家,你的心中,也永远有一小片净土,让你能脱下盔甲,看一眼光风霁月,繁花盛放。

我不知道我还能陪你多久,但我愿多年后,你回想起这段经历,想到的不止是苦楚,还有被人爱过的温暖和光亮。

因为先生,我永远都记得,在我生命中每一个至暗时刻,你是如何抚慰过我的啊。

小雅埋下头,继续在桌上的绢帛上仔细地画着…

“这是什么?”田忌有些疑惑地看着小雅递来的绢帛。

小雅在旁边的一张空白绢帛上写道:“找木匠做出来。”

“你想让我找个木匠把你画的东西做出来?”

小雅点点头。

“这是做什么用的?”

绢帛上多了一行字:“轮椅,让孙先生坐上去,我推他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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