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开往天客居的船终于离开了港口。

甲板上充满了依依不舍的人在执着地遥望越发渺小的码头，此行若是功成，再回来的时候恐怕就已是物是人非。

在眺望的人中，不乏动情落泪者，然而其中的齐家主仆二人面上却很是平静。仿佛这不是离开，而是归途。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齐琰惆怅地望着眼前的晚霞，只觉得此身如此船，孤零零地航行在这无边无际的海中。

身边的侍女见之不解，“小姐，就能回家了，您难道不开心吗？”

闻之齐琰并未立即回答，而是转身走到甲板的前方，此刻那里只有寥寥数人正在打坐。

“上齐难道不是我的故土吗？”她反问道，稚嫩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忧愁。

侍女闻之大惊，走到了少女面前，一脸严肃道，“小姐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岐云山齐家才是您的家。上齐这支自甘堕落的旁系，早就被族中除名了。”

“即使您是在这长大的，您的根也不在这。只有岐云山才是您的庇护。”侍女严厉道，全然不顾齐琰才是主人。

“我知道，黎姨。”齐琰甫一接触到她严厉的眼神就不适地移开了目光，低声妥协道。但她的心中却一片厌烦。

十三年前，尚在襁褓中的齐琰就被黎姨带到了上齐城中长大。本以为自己是齐家的三小姐，有爱护自己的家人，却在十三年后发现自己只是他们的远亲。而所谓的家人只是受远在修仙界的本家命令，抚养她长大。

得知身世真相她虽然伤心，却依旧视之为血亲家人。未料在一个月前本家传信让她回去，齐家便毫不犹豫地让她跟随齐衡二人一同乘船离开。

即使她抗拒，视为生身父母的那二人也未有片刻的动摇。

“琰儿，这是为了你好，你有此等资质可以修仙难道不好吗？”

“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竟然甘愿在这种地方蹉跎！”

“即使你想留在这，齐家也再无三小姐！若非岐云山命令，我是绝不会抚养一个与我无关的孩子长大的！”

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对话犹在眼前。十三岁的少女眼帘中不自觉地升起水雾。

世人执着寻仙问道，她年少的心中却只有不被亲人理解的痛苦。

若是她没有筑基就好了。

另一边，齐央终于从深眠中醒来，她愉快地伸了伸腰，正望着窗前的落日余晖眯起眼睛。

没想到一觉醒来就从正午睡到了黄昏。齐央转头望向屋内另一头，只见那个醉酒的男子仍旧在呼呼大睡。

齐家的仆从这么好当的吗？齐央心想，迈步走出了房门。她打开探测仪，目的明确的一路向上，慢慢走到了甲板上，此刻这里依旧是最热闹的地方。

她一眼发现了静立在船舷边的主仆二人。

根据那个醉酒大汉所说，这个齐家三小姐应该是个天才。有把握能拜入那些宗门，被带去修仙界。

问题是她怎么说服这位少女带自己一起去呢？

眼前这个身穿一袭粉白相间长裙的少女看上去完全还是个小姑娘。

自十五岁就住校学习的齐央为代沟问题陷入了沉思。

未注意到她现在高大的身影多么令人瞩目，回神时，齐琰二人正在向她走来。

“齐一，你怎么来了，是大哥有事吗？”齐琰唤道，她仰头艰难地望向齐央粗犷的脸庞。

齐央低着头看这个面有愁容的少女，与她澄澈的眸子相对时，脑中灵光一闪，便压着声音顺势道，“大少爷有话要对您说，让我带小姐过去。”她微微弯腰摆出一副恭敬的模样。

“是吗？”少女并未起疑，转头向黎姨道，“那我便去见见大哥，黎姨你先回去吧。”

她语气温和，眼眸却仍旧黯淡，黎姨见此不好再违逆她，便点点头快步离开了。

见侍女离开，齐央并未立刻动身，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怎么了？”齐琰见她不动，不解地问。

“请随我来。”齐央低声道，带齐琰走到了船上阴影处。

齐琰内心虽然困惑，却不觉得他能伤害自己。毕竟齐一自幼就在府中长大，是齐家主选定的可靠之人，另一方面她如今已是筑基，即使力气不如齐一，也能轻松制服他。

两人小心躲开了甲板上的人群，走到了船尾处，此刻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夜幕降临，那些对故乡依依惜别的人也都离开了。

在袭袭海风下，齐央转身面对着齐琰解除了装甲。

相信无论在哪个时空，真诚都是谈判的必备品质。

随着装甲的解除，齐琰猛然睁大了眼睛，注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她的面前，高大粗犷的男子转瞬间变成了一个高挑精瘦的少年。

“我无意伤害你，齐三小姐，”冷冽的声音自少年口中发出，齐琰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摆出防备反击的姿态。

“我假扮的这个人也没有危险。”

“我想要和你做个交易。”齐央直视着她，诚恳地说。

交易？齐琰闻言一愣，仍旧警戒地盯着眼前人。一个能够转换身形的人，会是什么修为？她心跳加速，暗自后悔支开了黎姨。

要是金丹期的黎姨在，或许还能搏得一线生机。

“我名齐央，和你一样都是上齐城的人。”齐央见她一脸怀疑，只好先自报家门。

“我没有灵根，你不必担心。只是家传有一件能易容幻形的法器。”齐央继续道，“我想要去修仙界寻找一样东西，才出此下策冒充齐一上了船。”

随着齐央的话语，齐琰渐渐放松下来，虽然仍旧警戒，却不再将她视为歹徒。

“你之前说的交易是什么？”她问。

“自然是互帮互助。我知道你有资质能够去往修仙界，我想请你带我一同前往。”

“作为回报，我也会尽力完成你的心愿。”齐央慢慢说道。自见到这个三小姐第一眼，她就看出她心中藏着事，在一众欢喜的少年人里，只有她止不住的怅惘，与周围的同龄人格格不入。

心愿？齐琰默然，她的心愿自开船离开遥州就已经无法实现了。甚至早在决绝的话语落下后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没有心愿。你找错人了。”她失落地回答。

看来她不愿意说出来，齐央思考着，同船要去拜宗的人都兴致勃勃，只有她好像失了魂一样，难道是她不想去修仙吗？

“齐姑娘，那你为什么垂头丧气？”齐央垂眸望着少女的发旋问道。

“起码眼下有让你心烦的事不是吗？你可以说出来，我会帮你解决的。”她笃定道，正如她去修仙界的决心不可动摇，她会解决一切妨碍这条路的事物。

“这是我的事。”见此人喋喋不休，齐琰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总之我不会帮你的。”话刚落下她又后悔起自己的语气，恐惧眼前人会突然发难。

所幸齐央并未有伤人的意思，只是兀自站在原地盯着她。

与那双像是镜子一样的眼睛对视，好像她心中的渴望都无法再隐藏。

沉默片刻，齐琰自暴自弃地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想法，“我不想去天客居，更不想去修仙界。”

“你要怎么完成我的心愿？”完成这相悖的愿望。

齐琰说着用泄气又充满挑衅的目光直视齐央。

齐央脸色未变，直接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我可以代替你去。”

话落齐琰愣在了原地，随后又大笑起来，“就算你有那样的法器，你如何能骗过那些修士？”还有黎姨。

她的保护者和监视者。

齐央却未理会她的质疑，只询问自己最关心的地方：“你知道拜宗的流程吗？我想他们应该不会立刻带走新招的弟子。只要有空隙，我就能伪装成你去修仙界。”

她沉稳的声音让齐琰一时也冷静下来，难不成这个人真有把握伪装成她吗？

然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她新生的希冀，“不过我无法伪装成和我体型差异太大的人。”齐央如是说。

“你在说笑吗？你现在和齐一也差太多了。”她质疑道，白皙的脸颊上面有怒色，难不成这个怪人在耍她。

“那是铠甲，也就是法器。我穿上铠甲才能伪装成别人。”齐央解释说，“所以当那些人测试你的资质的时候，你要穿上它，伪装成我的样子。”

齐琰震惊了，竟然会有人会随便把法器借给别人。

“你不怕我带着你的法器逃跑吗？”只要能转换身形，或许她就能甩开黎姨了。

齐央嘴角微微勾起，好笑道，“除了我，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能驾驭它。”毕竟它是高科技的产物，可不是这些另类原始人能理解的东西。

齐琰思考了一阵，相信了她的说法。

“躲开我兄长几人或许很容易，但是跟着我身边的那个侍女，你要怎么办？”用齐央的相貌去测试，那些修士记住的就会是齐央的脸，黎姨是不可能跟着齐央走的。

“当然要解决她。”齐央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半指长的小喷瓶，递给齐琰。

“这是能让她浑身无力的东西。你去测试的时候，还有要离开的时候，都可以用，只要提前喷在她的随身衣物上，一会儿她就没有行动能力了。”这个东西是齐央为数不多的“武器”了，就算是猛兽也一喷即倒。

“这对金丹期的修士也有用吗？”齐琰接过喷瓶，怀疑道。

金丹修士？齐央眨了眨眼，一个侍女竟然有金丹修为，这齐家真是卧虎藏龙。

“不如现在就去试试？”她提议道，毕竟她没有接触过这个世界的修士。

齐琰点了点头，“那你跟我来。”

月色下，齐央在她面前转了转腰带上的圆环，一个身穿漆黑铠甲的高大身形就出现在了她眼前。这铠甲和她从前在府中所见迥然不同，看上去绝非普通的灵器。

齐琰默默注视铠甲又变成一个熟悉的身影，转身带路。

“你在门口等我。”齐琰吩咐道，推开了房门，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塌上的黎姨。

见她回来，黎姨睁开了眼，她面色如常地取出食盒里的佳肴，为齐琰布菜。

趁她专心布菜，齐琰从她身后走过，悄悄将喷瓶对向她。

“黎姨，你说我的母亲会来接我吗？”齐琰做完一切后将喷瓶收在了袖中小袋，装作期待的模样对黎姨询问。

黎姨一顿，转头慈爱地看着她说道，“当然会了，夫人他们也很想您。”

“是吗？我也很想他们。”齐琰眸色一暗，轻声说着，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壶酒，为黎姨斟满，“虽然我年纪小，也知道黎姨这十几年来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珍重。琰儿便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她情深意切地说着，饮下茶水。

余光中黎姨苍老的面孔也流露出一丝怀念，不疑有他地饮下了酒水。

“当年我带你来到人界，本以为会在上齐终老一生。没想到天不负我，琰儿你如此争气，我们还能回到岐云山去。”

她正要抒发自己十多年来的感想，脑袋却渐渐沉重起来，以为自己不胜酒力，便用灵力化去醉意，未料晕眩感更重，不知不觉就昏倒在桌上。

冷冷望着她倒在桌上的模样，齐琰等待了一会儿才起身打开房门，让齐央进来。

“看样子对金丹期的修士也有作用。”齐央观察了一会儿，点评道。

齐琰将喷瓶于手中把玩，抬头望向齐央，“你究竟是什么人呢？那副铠甲还有这个瓶子内的东西，都不是凡人能拥有的。”

“上了贼船再问是不是有点迟了？”齐央笑言，看向桌上的酒壶，感叹小姑娘做事还缜密的。

“等我以你的名义离开，想必她也只会以为你是独自去修仙界了。到那时你就自由了。”

齐央随意岔开话题，齐琰虽心有好奇，但还是停止了追问，是啊，齐央是谁对于她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逃离这些人，她才能自由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