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晏期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以前的事了。

他梦见他读初中，手里拿着试卷回家，一路上心情都特别好，他这次考了全校第一，爸妈一定会夸奖他的。

他喜不自胜地打开家门，“爸，妈，我回来了，我今天……”

他的话蓦地止住了，因为他看到，他的弟弟李樾已经回来了，三人坐在饭桌上，妈妈举着李樾的试卷笑得合不拢嘴，“真厉害呀，我们家阿樾，在市里排名第一的学校也能考二十一名，来，吃个鸡腿。”

正在这时，爸爸一抬眼，发现了门口的解晏期，他赶忙招手，“小晏，你回来了？站那干嘛，快过来吃饭吧，就等你了。”

“嗯。”解晏期把试卷往身后藏了藏，叠成几叠，放进屁股后的裤兜里。

“小晏啊，你弟弟这次考了全校二十一名的成绩，你也要向你弟弟学习，甚至要比他更努力才行，毕竟你的学校没有你弟弟的学校那么好，排名再靠前也说明不了什么，要想考个重点高中还是要……”

解晏期再也听不下去，他匆匆放下碗，说了句我吃饱了就逃也似的飞奔回自己的房间。

他一下子躺在床上，裤兜里的试卷硌得他生疼，房间门很薄，隐约能听见爸妈又在吵架，爸说：“你老和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当初我原本就不同意你把一个孩子送去好的学校，另一个孩子送去差的学校。”

“两个孩子都送去好的学校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小晏成绩比阿樾优秀，只要他努力一点，考个好高中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小晏不是你亲生的，不值得你花那么多钱罢了。”

“我可没这么说，作为母亲，总会优先照顾最弱小的那个，有错吗……”

解晏期捂上耳朵，不想再听。

既然嫌弃我不是亲生的，为什么当初又要把我领养回去。

当时的解晏期还太不成熟，猜不透人心，看不透人性。

“喂，年级第一。”

解晏期走在放学路上，迎面走来几个吞云吐雾的黄毛，他知道他们，是学校里有名的混混。

他目不斜视从他们身旁走过，没有搭理他们。

“喂，说你呢，你他妈耳聋了吗？”其中一个人一把拽过他，把他推到墙上。

“做什么？”解晏期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问道。

“借点钱来花花呗。”

“没有。”他说完就要走。

黄毛揪住他的衣领，举起拳头，“给不给？”

解晏期被迫给了他们，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总是来找他要钱，不给就要挨打，这些小混混深谙威逼利诱的道理，小小年纪的解晏期不敢告诉家长和老师。

直到某天，他向往常一样把钱给了他们，黄毛接过，并不急着数钱，他把钱抖得哗哗作响，“就这点？”

“我只有这么多了。”解晏期道。

黄毛恶劣地笑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兴奋，“是吗？你成绩这么好，上次考试又考了第一呢，难道你妈妈没有奖励你零花钱？”

周围几个人得了黄毛的眼色，逐渐朝他靠近……

解晏期那天很晚才回到家，家里只有妈妈在，她一直在打着电话，有些低声下气，见他回来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继续打电话了。

桌上留的饭菜早就凉了，菜色极素，解晏期拿起筷子，才夹了几筷子进嘴里，眼泪就汹涌而下，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害怕让他哽咽不止。

恰在此时他妈妈终于打完了电话，见状皱了皱眉，“你怎么了，哭什么？”

她仔细一看，解晏期的校服皱皱巴巴的，上面遍布着灰尘，她不耐地道：“说了多少次放学了不要去玩，还玩到那么晚……”

“我没有去玩，刚刚在路上，有同学问我要钱，我给了，他们还打我。”

他把最近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和妈妈说了，而后，久久无人说话，屋子里只有他的啜泣声。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一看，妈妈正在用一种很不耐烦很厌恶的眼神看着他，说：“他们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就只欺负你？”

解晏期愣住了，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他抖着嘴唇喃喃道：“什么？”

“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你不会去告诉老师吗？早知道今天就不给你钱了，你知道现在赚钱有多难吗？”

解晏期犹如晴天霹雳，呆呆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可那个被他称作妈妈的人脸上只有一片麻木的冷漠。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爸爸被工厂裁员了，可那时候的解晏期理解不了那么沉重的事情。

自那以后，他开始逃课，去网吧，成绩一落千丈，变成了无药可救的坏学生。

他坐在河畔，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里丢着小石子，这时，身后响起摩托车轰隆隆的声音，他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老爸。

“你在这里做什么？”果然是他。

他回头看向这个两鬓微白的中年男人，他最近沉默了很多，脸上一直愁云密布，仿佛有很多心事，但是今天他的脸上又重新焕发出希望的光彩。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跟我回去，我买了很多鸡鸭鱼肉，今晚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谁和你们是一家人，我不回去。”

“你这孩子，总闹什么别扭呢。”爸爸从摩托车上下来，拽着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他拖上了车子。

吃饭时，爸爸宣布，他明天要南下去打工，有家工厂挖他去工作，工资是以前的两倍多。

妈妈和弟弟都很高兴，只有他内心空落落的，爸爸要走了么？

爸爸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不舍，摸了摸他的头说：“明天你要结业考试了，要加油啊，听说鸡蛋营养丰富，多吃能长高，还能提高记忆力，等着，我明天给你煮两个鸡蛋带去考场上吃。“

“不需要，你自己吃去吧。”解晏期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丢下筷子就跑回了房间，默默躲在被子里流泪，有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爸爸这时候进来了，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舍不得我走啊？”

“谁舍不得你了？在你眼里，钱就是比我重要！”

爸爸噗嗤一声笑了：“小傻瓜，不去赚钱怎么供你读书，供你吃听你穿？放心，我会经常打电话回来的，一放假，我就回来看你好不好？不过，你在家要听妈妈的话，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我才不要听她的话！她不喜欢我，你和她一样，你们都不喜欢我！就因为我不是你们亲生的！”解晏期流着泪喊道。

“你说什么胡话！”爸爸大喝了一声。

解晏期被吓得愣住了，他又哭起来，“我讨厌你！”

第二天他空着手去了学校，可是身后又传来了熟悉的摩托车的声音。

“小晏！小晏！”他爸爸高声叫到：“你忘记拿鸡蛋了。”

他还在生气，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往前走，爸爸在后面大声道：“等等我啊，你这孩子别这么不听话，我待会还要去赶火车呢，快迟到了都……”

边上的同学都在窃窃私语，还有人冲着他笑嘻嘻地道：“同学，你爸爸叫你呢。”

周围人立刻笑作一团。

解晏期的脸慢慢涨红，他拔腿便跑，反正他爸爸还要去赶火车的，时间长了他自然就走了，后面摩托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他几乎是小跑起来了。

忽然，身后传来很大的砰的一声响，他心脏猛地一跳，顿住了脚步，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刚好看见爸爸和摩托车被大货车撞飞在空中的这一幕，这一幕就像慢镜头一般在他眼前播放，车的碎片，脱出的鞋子，成为了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爸爸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滚到了他的脚边，双眼紧闭，一动不动，鲜血缓缓从身下流出。

解晏期呆住了，脑子嗡嗡的，这不是真的吧？躺在地上的人真的是爸爸吗？他前一秒不是还在和他说话吗？

他全身发抖，颤颤巍巍地蹲下来，死命压住一团乱麻的思绪，熟悉的衣服，熟悉的摩托车，他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他的爸爸！

“爸？”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然而这个扯着嗓子叫他等等的男人毫无回应，他终于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喊道：“爸！”

医院里，妈妈和弟弟都来了，妈妈对着货车司机又打又骂，解晏期呆呆地站在手术室门口，大脑一片空白，脚已经站到酸疼，可他却完全想不起来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大门开了，医生摇了摇头，看明白医生意思的那一刻，他的大脑忽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电流声，眼前的光景开始摇摇欲坠，他好像听不见旁边的人在说些什么，只能看到妈妈捂着嘴倒在地上，弟弟抱着妈妈在哭。

然后他看见妈妈突然朝着他走过来，抬起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他被打得身体一晃，刺痛感骤然拉回了他的神智，妈妈咬牙切齿地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地道：“你这个白眼狼！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和你爸对着干，故意惹得你爸来追你，故意害他被车撞？”

解晏期睁大了双眼，脸色煞白，他不住地摇着头，嘴唇哆嗦着道：“我不是，我没有……”

“都是因为你，自从你来到这个家，一切都变了，你小时候体弱多病，还调皮捣蛋，我从不知道养一个小孩要买这么多东西，从不知道家里的琐事会让人这么崩溃，我就像一个陀螺，每天不停地转动，没人理解我的疲惫与焦虑。

“你不是我亲生的，我确实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可你扪心自问，我是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你从不体谅我们的辛苦，只会沉浸在自己遭遇不公的怨恨里，天天对我们摆个臭脸，好像我们欠了你似的，你就好像没有心，我为你洗衣做饭你看不到，生病照顾你也不领情，你爸为了赚钱，天天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

“本来生活就要有所好转了，都是因为你……我好讨厌你，我真的好讨厌你，要是当初没有把你捡回家就好了，要是根本就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这些话如同无数把小刀插进解晏期的心脏，痛得他无法呼吸，他第一次滋生出了后悔的情绪，他动了动唇：“妈……”

“别叫我妈！”妈妈大吼道。

解晏期被吓得一缩，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走廊。

他走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鸡蛋，外壳早已被摔得四分五裂，他只是慢慢地剥着，眼睛空茫茫地落在虚空中某一点上。

他咬了一口鸡蛋，没什么味道，噎得慌，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怎么也咽不下去，鼻子酸酸的，眼眶涩涩的，眼泪却流不出来。

妈妈的话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他想起了小时候妈妈也是会把他抱在怀里对他笑的，而爸爸，最爱他的就是爸爸，就算是在他是叛逆的时期，爸爸也没有放弃过他，会关心他的学习，会去网吧抓他回来，会去学校和老师道歉，但不准老师说他是坏学生。

他忽地顿住了，在底下发现了一张折叠成两节手指大小的纸条，是谁给他写的自不必说。

他打开一看，里面只有短短两行字：小晏考试加油，等爸爸回来带你去吃好吃的补补身体。——爱你的老爸。

他泪如雨下，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那张小小的纸条，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痛得直不起腰，渐渐滑落蜷缩在地上，发出了像幼兽一般的哀鸣。

嗓子眼里好像被鸡蛋堵住了，他呼吸困难，艰难地向外伸出手，有谁，有谁来救救我……

正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解晏期猛地睁开眼，发现他还躺在酒店的房间里，而握住了他的人，是汪桦。